江陽王前往北鎮,接過統軍之職後,很快呈上一封來自柔然王庭的信函。
是柔然欲派遣使者入京的拜函。
陳朝立國以來,與柔然幾經交戰,各有勝負,彼此都無法将對方徹底打壓。北地懷朔、武川、沃野等六個駐守重兵的邊鎮便是為了防備柔然而設,近年來因為岑重原的鎮守,柔然畏服,已有許久不見邊境烽火。
如今岑重原一朝遭遇暗算而重傷休養,柔然便馬上提出派遣使者入京拜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初春那一場劫掠隻是暗算成功之後的慶祝,待到秋日馬畜長成之時,也許就将是鐵騎大軍鋪陳邊關了。
如今朝中局勢尚不明朗,不宜再起邊境兵戈,這一場來訪,陳朝要見,還要讓試圖刺探陳朝國力的使者懾服離去。
太後與天子在此事上達成了共識,朝中上下都為這一場來訪準備了起來。七月,柔然使者自北鎮入境,由鴻胪寺派遣而出的衛隊親自領入了京中。
此次帶領使臣來訪的是柔然可汗的兄弟賀提真,在汗國中掌有一方軍權,地位頗高,聲望不俗。宋繼昭親自設宴接待,考慮到兩國皆于佛教上有所推崇,特意選擇了宮苑之中的華林園作為宴席之所。
岑容作為皇後也要出席,臨行前換上了宮裝,坐在鏡前讓侍女将長發梳成螺髻。
宋繼昭也換好了衣物走過來,接過侍女手中最後的翠翹為岑容簪上,朝鏡中笑了一笑:“走吧。”
岑容在銅鏡中與他對視一眼,淡淡應了一聲,搭上他遞過來的手站起身,兩人一同向門外走去。
華林園引水為池、奇石為山,又遍植草木,風光清新自然,在七月的夏日裡涼爽非常。宴飲設在碧水湖邊,岑容與宋繼昭一同下辇入席,看見了帶領衛隊,執戟戍守在側的伏連。
他們各自入座,傳唱聲過,來自草原的王使步入了庭中。
賀提真年齡約在三十歲以上,身形雄健,粗犷面容上一雙鷹目精光内斂。他走上前來時唇邊還微含着笑意,開口便是流利通暢的漢語:“汗國賀提真,見過大陳皇帝、皇後。”
岑容早已從鴻胪寺的回禀中知曉這位柔然王使通曉漢話、對中原文化多有了解,這也是宋繼昭對這次會見頗為重視的原因。此刻便隻靜靜坐在座上,看宋繼昭與賀提真言辭之間先交鋒幾個來回,才暫告一段落:“王使遠來辛苦,且先入座享宴吧。”
賀提真微微一笑,又是撫胸一禮,便帶着使團入席。
柔然盤踞草原,是北方大漠廣袤土地上的雄主,但在舊時的傳聞之中,他們也一向自傲于汗國榮光,對中原文化并沒有多少認可。如今這位出身可汗族系的柔然貴族卻主動學習漢語,有如此變通之能——無怪前世裡,他最後成為了柔然的下一位可汗。
岑容靜靜觀察着,暗自在心中評估,卻忽覺一道目光投來,下意識看去,竟是賀提真。
賀提真與岑容對上目光,彎唇笑了一笑,似隻是随意地望過來一眼,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華林園作為皇家園林,建設之初便是為了給天子舉行佛事、禮佛講經所用,園中随處可見描繪佛門故事的浮雕石像。今日宴席的碧池之畔,更立起了一座高大的八角燈台,上繪兩層共十六扇佛門畫像,上下緩緩旋轉過衆人眼前。燈座角檐上還系了縧帶,随佛燈飄逸輪轉,翩然若仙。
賀提真欣賞地打量着八角佛燈,笑道:“久聞中原佛法興盛,工匠技藝也精湛,不像我柔然隻會冶鐵鑄兵。今日得以一見二者的結合,果然獨具匠心啊。”
宋繼昭舉起酒盞飲了一口,沒有說話,下方列席的臣子答道:“大陳人才濟濟,無論是雕鑿編織亦或冶鐵鑄兵,百工技藝自然都手到擒來。”
“原來如此,是賀提真孤陋寡聞了。”賀提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的語調裡帶着一種奇異的腔調,說話時慢條斯理,聽起來有幾分溫文,卻忽而話鋒一轉,道:“我久居漠北,對中原的了解也隻到懷朔六鎮。從前聽說懷朔鎮将,鎮北将軍有一尊玉觀音,雕琢巧奪天工,面容神态無不真如觀音現世,一直十分向往!沒想到岑将軍竟遭逢橫禍離開了北鎮休養,可惜,不知賀提真還有沒有這個機會一睹觀音真顔了。”
“哦,”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目光再次望向岑容,用惋惜的語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岑将軍應還是大陳皇後的伯父吧?賀提真失禮了,萬望皇後不要因此傷懷啊。”
話落,庭中一時寂靜下來。
鎮北将軍岑重原的重傷究竟是遇到了誰的襲擊,這個答案陳朝和柔然都心知肚明,陳朝也不過礙于形勢才沒有繼續追究此事。賀提真此時卻刻意如此提起,還将之與皇室聯系起來,不是挑釁羞辱又是什麼?
席上群臣都怫然變色,宋繼昭手中一頓,“铿”地一聲,将酒盞重重放回桌上。
他面色微沉,正要開口,氣氛緊繃的一刻,卻忽然傳來宮人的失聲驚叫:“走、走水了!——”
熱浪與木制燃燒的焦味一同撲到眼前,衆人都吃了一驚,轉眼望去,竟是那座八角佛燈驟然騰起火來!
佛燈的主要構成是木料與紙,一旦起火便迅速蔓延到了上下。它本就有兩層,高大非常,又與宴席挨得極盡,燃燒間便隐隐有傾頹之勢,将要向席上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