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定下來的接任北地三鎮統軍之職的人,是江陽王宋景。
宋繼昭有意将北方邊鎮這一部分的兵權從岑家手中收回,朱氏一方在北地将領的職務上插不了手,岑家也保持緘默,于是這個人選提出之後,沒有太多波折便确定了下來。
“禦醫在懷朔鎮見到岑将軍了,等岑将軍傷勢穩定,我準備讓他遷任冀州刺史。”宋繼昭說,“你父親之前奏請,想把岑怿調去冀州輔助岑将軍,幫他分擔一些事務,我同意了。”
岑容沒有接話,隻是垂下眼,看向身前的禦案。那裡鋪開一卷錦帛,墨痕未幹,是剛剛才寫好的江陽王宋景的任命令。
她不曾與這個人打過交道,但知道宋景承襲父爵,舊年也曾帶兵出戰,如今陳室之中,他是難得既有身份,又有沙場經曆的宗親之人。
“……陛下決定了,就讓江陽王出鎮北鎮嗎?”她問。
“是。”宋繼昭道,“阿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王叔資曆雖不如鎮北将軍,但都督鎮軍事務,還是難不倒他的。”
他語氣平靜,已是下了決定,不會再更改。岑容沉默片刻,開口轉了話題:“陛下傷勢将近痊愈,我該回昭陽殿去了。”
宋繼昭一愣,不覺伸出手去,想握住岑容垂在案邊的手,岑容卻收回手來,交疊在身前,于是他指尖便隻劃過她袖上柔軟冰涼的綢緞。
“我的傷還沒有好全,你不再住幾日嗎?”他說。
“陛下明日便要恢複朝會,下朝之後也要召見臣子,我留在式乾殿不合适。”岑容道,“回昭陽殿也更方便處理宮務。”
宋繼昭找不到更多的理由,隻能看岑容說完之後向他行了一禮,便轉身踏出殿外。
物品瑣碎自有宮人去收拾,昭陽殿裡也日日都有人掃灑看顧,岑容隻需要向他說一聲,起身便能離開式乾殿。
而他們已然生疏至此,沒有理由的時候,連再多留她一刻也不能夠。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慢慢走到窗邊,看岑容在殿前登上鳳辇,就要離去,遇見從廊下走來的裴之禮,又擡手叫停了步辇,像是短暫地說了幾句話。
隔着一段距離,他看不清岑容的神色。
裴之禮微微垂首,停在原地,等鳳辇行遠之後方才轉身繼續走向式乾殿側殿,傳過通禀,邁入殿中。
天子正坐在禦案後,垂眼翻閱着什麼。他的長發以發冠束起,露出完整的一張面龐,在側方窗扇投下的天光之中蘊出一點陰影的痕迹。聽到他走近的聲音,他擡眼望過來。
“裴卿來了。”天子淡淡地說。
召他前來所為之事,裴之禮心中有數,看到诏命也并不驚訝。正事說完,天子卻不曾讓他離開,隻是沉默了半刻,忽道:“裴卿今年,年歲該是廿十……”
這問題來得突然,裴之禮不明所以,答道:“禀殿下,臣今年二十有五了。”
二十五,比自己大了一歲,與岑容隻相差兩歲。宋繼昭淡淡想到,指尖輕叩着桌面,目光又在階下人的面龐上掠過。
世家出身之人言行舉止總是無可挑剔,而裴之禮在洛陽遍地世家子中,顯然也是超凡脫俗的存在,更不必提那孤冷清俊的樣貌,是多少貴女魂牽夢萦的意中人。
“……二十五了,朕記得,裴卿至今未有家室?”他說。
裴之禮不緊不慢,颔首道:“臣出生之時得高僧批命,不可輕言嫁娶,否則易有刑克。”
不可輕言嫁娶,這樣模糊的語言,換句話說,就是成家與否、與誰成家,全由裴之禮任意解讀。裴家長輩早逝,裴之禮為家主,便更沒有人能做得了他婚事的主,天子也不行。
宋繼昭也沒有給他做媒的閑心,隻是淡淡點了頭,像是心血來潮随口一問。而裴之禮也從容告退,毫不在意地結束了這一場略有些突兀的話題。
殿中重又安靜下來。
安靜得就像那日獵場,他自舊日的沉夢中醒來,睜眼卻隻見營帳床榻邊空落落的寂靜。
他不喜歡這樣的安靜。往日的這個時候,岑容原本也該在這裡,細緻地研開硯台,提筆在奏折上留下雅正的字迹。
親密無間的夫妻無論做什麼都不需要任何理由,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患得患失,而他們早已不是了。
對裴之禮的這一問,其實是突然想起當日在獵場營地時,曾經看見的他與岑容交談的一幕。
那時岑容騎在馬上,垂眼去看牽馬停在前方的裴之禮,唇邊含着淡淡的笑容。分明隔着數步的距離,馬上馬下幾句短暫的交談,卻讓他忍不住拍馬快步上前,要打破這個畫面,把岑容帶到自己的身邊來。
他隻是突然記起,六年前,始光十一年的春天,永嘉公的長女行過笄禮、将在洛陽城中擇婿之時,若無那一道封後聖旨,原本與岑容最相配的,該是裴家的家主,裴之禮。
他了解岑容的為人,當年她願意嫁入宮中,就絕不會有什麼另外的私情。隻是這一份“最相配”,仍讓他如鲠在喉,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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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大半個月,懷朔鎮傳回來消息,說鎮北将軍傷勢終于穩定,脫離了危險。洛陽城中,岑怿也将手頭的事務都交接完畢,收拾好了東西,便帶着家人坐上馬車,踏上前往冀州的路。
說起此事,洛陽城裡還暗中笑過一輪——岑怿此去冀州,最多也不過幾年,總歸是要回來的,但這位前通事舍人卻收拾出了十幾輛馬車的家當,帶着老母,領着幼弟,拖家帶口地前去赴任,出行的隊伍都可稱一句浩浩蕩蕩。
連宋繼昭聽了,都笑着對岑容說:“若不是對永嘉公和岑怿都熟悉得很,還以為這是岑府把人掃地出門了。”
岑容笑了笑,淡淡道:“叫五郎白擔了這個笑談。實在是伯父早逝,五郎純孝,要将伯母帶在身邊奉養,又實在放心不下十三郎獨自留在京中,便都一起去了。至于那些行李,還有一多半是家中順道送去給二伯的。”
永嘉公與鎮北将軍自少時起便關系親近,是衆所周知之事,宋繼昭本也隻是想起近日這樁趣聞,笑過之後便也過去了。
十六娘與家人一同,将岑怿一家直送到洛陽城外十裡長亭,方才止步。回來之後入宮來見岑容,說起近日這一連串事情,還有些歎息。
“娘娘,二伯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嗎?”她問。
岑容沉默片刻,微微點了點頭。
岑重原遇襲之事的詳細始末,已經通過奏折呈遞了上來。二伯的親衛之中出現了叛徒,與外人勾結,才叫岑重原巡防的行程洩露出去,遭遇了伏擊。
但伏軍僞裝成了馬匪的模樣,叛徒也已身死,縱使所有人都看得出此事定與柔然脫不開關系,也難能有确切的證據可以問責柔然。
或者說,在朝中上下都關注于權位争奪的這個時刻,沒有多少人在意柔然。
岑宛有些怅然地歎了口氣:“二伯為北鎮安甯盡心竭力了這麼多年,就是這樣的結果。”
“……至少,二伯如今還平安。去了冀州,将來還有團聚的機會。”岑容道。
那個雨日的亭中,伏連曾說隻要生還了便是幸事,而她颔首贊同,也确實是出于真心。
至少,她的二伯,沒有像前世那樣,在這一場算計之中逝世。
重傷與失去北地的兵權,都是為了如今的這個結果可以付出的代價。
朱況不甘于現在的局面,要擴充勢力,便必然會對北地數十萬驕兵悍将出手;宋繼昭礙于坐鎮京中的太後,要除去朱況,也隻能在戰場上下功夫。
那個叛徒洩露的消息是送給了朱況還是柔然人,洛陽城中的天子并不會在意。朱況先落下了這一子,一直在等待時機的宋繼昭自然也要順勢入局,各自鋪開自己的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