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了,你怎麼做到一點酒量都不長的?”喻逍漓神情溫和地喃喃道,指尖情不自禁地撫向了他的眼尾,但尚未碰到他就克制地蜷起了手指。
他唇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看着蒲忻瀾胸口處自言自語道:“哥,倘若有一天你記起了那些事,你還會……”
後面的話都随着午後的微風化作了一聲歎息,喻逍漓将小院的酒桌收拾幹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修竹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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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忻瀾醒來時已是星辰漫天,他從藤搖椅上坐起了身,一個小物件從他的腿上滑落,掉在了腳邊。
他彎腰撿了起來,在辰光的映照下,他看見手中隻有拇指大小的物件是一朵玉石雕刻而成的花,每一片花瓣上的脈絡紋路都清晰分明,細緻入微,可見雕刻者的手藝十分了得,且用心備至,隻是蒲忻瀾沒認出來這枚小巧玲珑的玉花是什麼品種。
“喻逍漓真的來過,我還以為是做夢。”蒲忻瀾把玩着小玉花,有些愛不釋手。
他把先前喻逍漓給他的被他認成狗的玉麒麟也拿了出來——這小玩意他一直帶在身上——他心血來潮将兩個玉件用細繩穿了起來,而後系在腰間當做壓襟的禁步。
雖然這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玉飾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莫名很襯蒲忻瀾的氣質,蒲忻瀾自己也是相當地滿意。
他重又躺倒在藤搖椅上,惬意地搖着搖椅,他頭枕星河,哼着小曲,意識慢慢又落進了夢裡。
他很少做夢,即便是做夢也都是些光怪陸離不知所雲的夢境,他醒來多半也記不住,但今日不知是何原因,他夢到了許多舊事,他不是個念舊的人,夢裡發生的事情卻讓他有些難過。
這一夜他被裹挾在舊夢裡,睡得很不安穩,這對于喜愛睡覺的他來說是天大的事,可能是心緒不穩,也可能是深秋夜寒,他在小院裡吹了一夜的冷風之後,不出所料地病下了。
他昏昏沉沉地回到了竹屋,隻覺頭疼得厲害,他拖着像被人從上到下一寸不留地揍了一頓的身體翻箱倒櫃找藥吃,遺憾的是藥沒找到,扒出一堆不知多少年前的花草,風幹之後一碰就碎,撒了一地。
這麼一通折騰蒲忻瀾已經沒有力氣了,他就地癱在了藥渣上,有氣無力地咕哝道:“你自己吸收吧,就像吸收日月精華天地靈氣那樣吸收……”
迷迷糊糊中,蒲忻瀾還是打了一道傳音符去玉靈峰,至于說了什麼,他完全沒有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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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靈峰隻有喻逍漓和江意遲兩人,岑子宴和叢苋仍在外面進行仙盟試煉。
彼時多年未見的師徒二人正在過招,一道傳音符倏然插到師徒二人之間,被江意遲的劍氣遽然劈成了兩半。
蒲忻瀾的聲音也随之裂了個顫顫巍巍。
“快~人~我~到~上~”
“來~把~搬~床~去~”
“什麼玩意?鬧鬼了?”聽着這魔音貫耳的語調,江意遲一言難盡地掏了掏耳朵。
“這是師兄的傳音符,”喻逍漓臉色很不好,“出事了。”
話音未落,喻逍漓已經一道傳送陣去往了修竹峰。
“啊?”江意遲愣了一下,忙跟着開了一道通向修竹峰的傳送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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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逍漓趕到修竹峰時看到蒲忻瀾正在地上爬。
當然隻是字面意思上的“爬”。蒲忻瀾在地上癱了一時半刻後感覺恢複了點力氣,就想爬起來到床上躺一會,可沒曾想地上的藥渣太滑,他的腳着不上力跟着一滑,就“嘭”的一聲又摔了回去,他覺得那一下差點沒給他摔死過去。
他眼冒金星地打算抓個什麼東西借點力,于是整個人便在地上像個四腳蟲似的扭曲爬行。
喻逍漓甫一進屋看到的就是這樣驚人的一幕。
“師兄!”
蒲忻瀾沒應聲,他從□□到靈魂都是麻的,隻想找個地縫把自己塞進去,狼狽已經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模樣了,說他瘋瘋癫癫估計都有人信。
他無比後悔傳了那一道傳音符,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種叫“丢臉”的情緒,縱是他臉皮八丈厚,也抵不住在師弟面前爬的。
“我想死一會。”蒲忻瀾破罐子破摔地趴到了地上裝死。
下一刻他就感到有人攔腰把他翻了個面抱了起來。
他頭暈腦脹的,也顧不得跟喻逍漓計較,他竭力睜開雙眼,卻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由得擡手一摸,摸到了一手黏稠濕熱的液體。
“原來是撞到頭了,我還以為是什麼磕到我腦子裡了。”
喻逍漓三兩步跨進裡間,将蒲忻瀾放到了竹床上,他一言不發地擡起蒲忻瀾的下巴,迫使他擡頭面向着他。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蒲忻瀾皺了一下眉,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卻被喻逍漓兩指鉗制住了,讓他一時動彈不得。
他剛要開口呵斥,就聽喻逍漓冷淡的聲音道:“别動,我看看你的傷。”
言罷,喻逍漓便放開了手,沒給他多餘的時間讓他發作。
奇怪,怎麼感覺他生氣了?蒲忻瀾心道。
“師伯,你的頭怎麼了?!”
落後一步的江意遲看到蒲忻瀾一臉的血不禁大驚失色。
蒲忻瀾還沒回答,喻逍漓就在一旁不冷不熱地開口道:“沒事,就撞了一下頭。”
蒲忻瀾:“……”吼喲,真生氣了,稀奇。
江意遲直覺屋内的氣氛有些不對,識趣地道:“我,我去打盆水來。”
江意遲迅速地打了盆水過來,也沒敢說話,放下後就遠遠地站到了門邊。
喻逍漓仔細地替蒲忻瀾處理頭了上的磕傷,全程都沒有說一句話,蒲忻瀾實在受不了這壓抑的氛圍,便開口打破了沉默:“呃……我沒事。”
“我知道你沒事。”喻逍漓道。
冷淡,太冷淡了!
這冰冷的語調讓蒲忻瀾聽的心裡咯噔一下,這種情況怎麼應對他還真沒什麼經驗,要不你發個火呢?我也好順坡下驢哄一下呢?
“咳……那個……”
蒲忻瀾還想再挽救一下,誰知那大逆不道的小王八蛋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一手把濕布巾捂到了他的臉上,直接把他的話悶了回去。
謀殺啦!
蒲忻瀾條件反射地一巴掌拍了過去,“啪”的一聲也不知道拍到哪了,總之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竹屋内分在鮮明。
“兔崽子反了你了!”
江意遲默默挪到了門外,把自己藏到了牆後,她恍然有一種父母吵架孩子擔驚受怕的無力感。
喻逍漓頓了一下,沒什麼太大的反應,繼續擦拭着蒲忻瀾臉上的鮮血。
打完了蒲忻瀾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頓時有些後悔,他補救道:“呃,我是說,你太用力了……我自己來吧……”
喻逍漓沒說話,繞開蒲忻瀾的手,沉默着把他的臉擦幹淨了。
蒲忻瀾有些尴尬,他看着喻逍漓道:“……那讓師兄看看打到哪了?”
喻逍漓将沾滿了血迹的布巾扔進了銅盆裡,垂着眸并不看他:“沒事,你的巴掌也沒多大力度。”
蒲忻瀾被他的話噎得一梗,本就糊裡糊塗的腦袋更是糾成了一團亂麻,真真的剪不斷理還亂。
“把這個吃了。”喻逍漓遞過來一顆丹藥。
蒲忻瀾瞟了一眼,帶着鼻音問道:“什麼?”
喻逍漓道:“你在發熱。”
“哦。”蒲忻瀾就着喻逍漓的手把丹藥吃了。
喻逍漓指了指蒲忻瀾的胸襟。
蒲忻瀾愣了愣,随後了然地點了點頭,由着喻逍漓幫他把外衫脫了。
喻逍漓轉過身将外衫整齊地搭在木施上,垂眼看見了外衫腰間串在一起的玉麒麟和小玉花,他心中一動,堵在心間的郁結倏而就散了。
他走到床邊,看着蒲忻瀾蒼白的臉色,心裡一陣一陣地難受。
蒲忻瀾忽然有些忐忑,他張口道:“我其實……”
“躺下吧。”喻逍漓彎下腰扶住蒲忻瀾的肩膀,不容置喙道,“你現在需要休息。”
蒲忻瀾頭一次不太想睡覺,但他的頭實在是疼得厲害,不僅被磕傷的地方疼,腦仁也疼,太陽穴更是突突地疼,他覺得他的腦子現在轉半圈都費力。
“我就在外面。”喻逍漓一邊掖着被子的邊邊角角一邊道。
蒲忻瀾自以為體諒地道:“我沒事,你可以回……”
“我就在外面。”喻逍漓一字一頓道。
“您自便。”多說多錯,蒲忻瀾用力閉上了眼睛。
喻逍漓看着蒲忻瀾呼吸均勻後,才輕手輕腳地出了竹屋,他走到院子裡,把掉落在藤搖椅邊的薄毯撿了起來。
江意遲跟在喻逍漓的身後,輕聲問道:“師伯這是怎麼了?”
喻逍漓道:“他在院子裡睡了一夜,凍病了。”
“這麼容易就生病嗎?”江意遲一時不解,在她的印象裡,蒲忻瀾雖然修為一直不算上乘,但好像并沒有其他的毛病。
喻逍漓坐到了藤搖椅上,他道:“他身體本來就不好。”
喻逍漓說完這一句便不做解釋,江意遲再傻也聽出來了,她知道他所指的并不隻是蒲忻瀾十二年地谷沉眠,似乎還有些别的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她看着這渺無人煙的修竹峰,除了一間還算過得去的竹屋,一個不怎麼大的小院,就剩那幾塊田地菜園了,偌大的修竹峰再沒有别的什麼可以看得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這裡靈氣稀薄,也并不是什麼利于修煉之地,表面上看蒲忻瀾不收徒不掌事,閑雲野鶴悠閑自在,過的是真真正正的神仙生活。
可這麼多年,江意遲從沒見過蒲忻瀾長久地離開過修竹峰,他就像是被困在這千重山下,守着什麼不為人知的東西。
但上一輩的事情她知之甚少,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到底是真的還是她的臆想,那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