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停,天氣仍陰沉。
四周氤着泥土的氣味,濕濕的,吞吐間直沁入人的心肺。
崔潋自馮良下獄起便一直惴惴不安,到了今日朝會散時,終還是等來了顧澤下獄的消息。
她強打起精神,吩咐幾個管事出門打探消息、奉交拜帖,安排好宅内下人閉緊門戶、不要随意外出,又匆忙差人叫回在文氏讀書的幾個兒女。宅前等了半晌,終于見幾人馬車歸家,懸着的心總算稍安定了些。
徛之三人皆是神色郁郁,尤其是盼之,自事發後便一直便神思不甯。
崔潋如何不知盼之是在懊惱自己莽撞,以為是因為她的莽撞才連累全家。她有心安慰盼之,狀若無事般替拿帕子盼之輕拭了拭額頭,柔聲道:“是不是又在太師府胡鬧了,怎麼頭發都濕了。”
盼之悶悶道:“回來時遇到給太師府傳信的内侍,我想着歸家有馬車,就将傘給他了。”
崔潋揉了揉盼之的柔順的發間,道:“那就好。”又對幾人道,“家中出了事,這幾日咱們便不去太師府讀書了。”
徛之行之也乖巧點頭道:“我們知道的娘,這是免得節外生枝。”
崔潋盡力擠出幾絲笑意。正轉身回府,吩咐下人關門時,突然從身後沖來一夥墨紫衫褲、家仆打扮的人。
來人約有五六十人,手中皆揮着棍棒,此刻已然擠在宅前,面部可怖。
崔潋吓了一跳,下意識将盼之三人推進門,自己則立在門前,竭力鎮定,呵道:“哪來的毛賊,敢在寺卿的宅邸撒野?”
一行仆從在門前立着,卻并不答話。
隻片刻,一輛四乘的珊瑚色綢車緩緩停下,一位膘肥體胖的少年公子由人侍候着下了車。
他神情倨傲,環顧一圈,目光陰冷,嘴角嘲弄:“顧盼之,我們又見面了。”
崔潋并不識得吳禮,但見他年紀不大,這一行人從主至仆皆穿绮着羅,又單單叫了盼之,哪裡還猜不出。隻又将盼之往自己身後擋了擋,冷冷問道:“不知這位衙内糾結了一幫暴徒阻我們去路,是何意思?”
吳禮冷哼一聲,并不正眼看人,擡手一示意,後面便來了幾個人,架着一個鼻青臉腫的仆從扔在地上。
崔潋定睛一看,正是外院一個管着采買的主事,王福。
吳禮看見崔潋臉上驚疑神色,才滿意開口道:“我是中書門下平章事吳大相公之子,吳禮。我今日來,是為着今天早上,從你家奴仆處買了個青銅遺文。他騙我說是殷商舊物,我高價買了,拿回家叫先生一看,才知是假的。抓了你家這奴仆拷問,才知道原是主家遭難,想要纾解些銀子,隻可惜家中物産不豐,才想了這麼個坑蒙拐騙的法子。”
那王福像一件破衣爛裳似的被丢在地上,血和淚糊了一臉。看見崔潋和崔伯,終于嚎啕大哭起來:“夫人,崔伯,我沒有。他們抓了我一頓痛打,非叫我說我賣了假貨。”
崔潋亦皺眉道:“這人是我家的奴仆不假,可我家從未差人變賣過任何家當。”
吳禮哼了一聲:“早知你們一家子口蜜腹劍,必會百般抵賴。不過我奉勸你,老實跟我走一趟,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說着,便指揮着家仆上前拿人。
盼之自看見吳禮起,便估計他不肯善罷甘休,如今顧澤下獄,吳氏恐怕借機想要私囚顧家衆人,好做要挾。因此一早便叫秋容去開封府報案,又使人将家裡的棍棒家夥全拿了出來。
此時見他們動手,二話不說便由徛之帶着衆家仆持械與吳禮一行人對峙起來。
吳禮原想速戰速決将人帶走,但不料顧家竟如此警覺,不由嚷嚷道:“你們好大的膽子,難道東京城沒有王法了嗎?”
崔潋卻不吃他的威吓,隻冷靜道:“吳衙内,我家夫君今日下獄,可是案子未審未判,要說我顧家遭難,也實在早了些。倒是你,今日動用私刑,将我家的管事屈打成招,攀蔑栽贓,我顧家才該開口問一句,難道東京城沒有王法了嗎?”
動靜鬧得大了,巷子裡漸漸聚滿了看熱鬧的人。
崔潋對着衆人朗聲道:“更何況,即便真有此事,衙内也應當先去開封府報案,自有開封府核查事由,再由開封府上門拿人。衙内此時興師動衆,奉的又是大晉哪條律法?若無府尹衙門的文書,衙内如今無論想從我顧家帶走誰,都恕我不能從命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大聲戲谑道:“吳衙内,聽聞你學堂都沒去過幾天,金石遺文這樣的雅物,你看得懂嗎?”
衆人又是轟然一陣大笑。
吳禮惱羞成怒,大喝道:“别聽他們廢話,給我拿下他們!”
一時間近百号人動起手來,沖鋒聲、哀嚎聲、喊叫聲不絕于耳,顧家一衆家仆站在台階之上守住院門,雖占了地利,但對面到底人多勢衆,漸漸有了不支之勢。
“打那幾個大的,誰給顧家那幾個打……”吳禮正助威呐喊,突然隻覺頭上額上一痛,一隻發了臭的雞蛋正在他額前綻開,腥臭黏膩的液體順着他額角流下來。
吳禮當即便尖叫出聲。
“大相公家的公子仗勢欺人,早先多虧顧家姑娘為我出手,才叫我家能安安穩穩過個好年。沒想到竟因此讓着無賴記恨上了顧家姑娘,大家幫幫忙,不能讓這個無賴得逞!”随着早前那個關撲攤主的振臂高呼,無數爛菜葉又沖他飛來,和着蛋液冰涼黏膩的觸感,從他發梢流進嘴裡又流至下巴。
人群喝起彩來,一衆家丁聽到身後的動靜,又忙飛奔過來替吳禮解圍。
吳禮羞惱又夾雜着惡心,跺着腳大叫:“這幫刁民要造反了!竟敢攻擊重臣之子!叫人來,把他們統統都給我抓起來。小爺我要把他們統統碎屍萬段!”
吳家的仆從又一股腦沖進人群,木棍擊打皮肉,短棍碎屑飛濺,場面混亂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