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大婚,皇帝并沒有露面。
他在福甯殿獨坐了一日,想到當年他大婚時。
彼時他已是儲君。皇太子納妃,鹵簿儀仗,鑼鼓喧天,全城轟動。太子妃是父皇母後精挑細選,選定了才華橫溢、品行高潔的名門貴女。
他也為此歡喜過,可為何變成了如今的模樣呢?+
他歎了口氣,輕得連自己也沒有察覺,随意拿起案上的劄子批閱。
是欽天監上了劄子,言其仰觀天象,紫微垣帝星晦暗,大内黑氣盤踞,恐有災禍。皇帝将劄子随手一扔,揉了揉眉心道:“欽天監,現在是誰在主事?”
周德年拿起劄子,又規整地擺在案上,恭敬答道:“回官家,是靖海侯的三弟,張祿延大人。”
皇帝道:“他們家是不是還有個親眷在三司辦事,和吳文偉倒是親近。”
周德年為難道:“好像是靖海侯的侄子,在三司做個主事,具體的,老奴一下還真想不起來了……”
皇帝擺了擺手,歎氣道:“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這個吳文偉,竟将主意打到了星象之說上,如今風頭正緊,害怕那幫文臣找不到由頭上書嗎?告訴吳文偉,折子留中,不許再提,也不許他擅作主張,再有别的動作。”
周德年應了是,正要下去傳旨,卻見有内侍飛奔而來,饒是入夜有幾分寒涼,那内侍卻仍是滿頭大汗,氣喘不止。
周德年斥道:“成什麼樣子,捋直了舌頭再進來回話。”
那内侍卻不敢耽誤,趕忙磕了個頭,喘着粗氣道:“官家,郡王殿下……在楚王婚宴将一婢女錯認成楚王妃,咳,扼其喉頸,大放了狂言。事發時多位大人在廳間醒酒,全……”
皇帝不等内侍說完,猛然站起,大喝道:“去,快去,宣朕口谕,叫吳文偉無論要做什麼,都立刻停下,滾來見朕。”
周德年曉得輕重,連禮也顧不得行,連忙往門前疾跑而去,皇帝忽然又叫道,“叫郡王來!叫郡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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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颉到福甯殿時,一身酒氣,衣衫不整,神志不清,滿面淚痕,滿口冤枉。
而皇帝見到吳文偉時,城郊“火流星”已然墜落,甚至因為控制不及,已經連燒了數十座民宅,“東宮燈、西宮火”的流言也以事發地為圓心,逐漸擴散。
吳文偉嗫嚅着說:“是用硝石和硫磺制的,原沒想着能燒起來。臣這就叫人去封住他們的嘴……”
皇帝見他仍不知悔改,氣得摔了杯子,吳文偉吓得跪地連連叩頭。
吳文偉自潛邸時便為他辦事,十餘載了,皇帝如何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他不是沒想着能燒起來,而是他想鬧大些,流言也能傳得更快些。
而流言一出,則如覆水難收,更是江川奔湧,不可遏止。
皇帝終于頹然坐下,身形佝偻,無力揮了揮手,叫退了吳文偉。
皇帝枯坐了一夜,與他一同徹夜未眠的,還有京中無數臣子,拖着老邁的殘軀,齊齊彙在了一起。
楚王婚宴自事發後草草散了,同他們一同散開的,還有高平郡王在婚宴上的荒唐行徑:
高平郡王心胸狹隘,因年初偷盜楚王妃玉佩事發,心懷記恨,先是七夕發難,如今更是酒後錯認,欲殺人滅口。
太師府燈火通明。
除了往常受冷落的,便是一些搖擺觀望的,此時也如過江之鲫聚了過來。
衆臣拍案大歎:“如此睚眦必報,如何能是天子的品性。若當真叫高平郡王繼承了大統,咱們這些曾有異議的大臣死無葬身之地也罷了,隻怕是要禍延全家,不得安甯了。太師,您給個決斷吧。”
文宗源思忖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如今的情形,大家也瞧見了,陛下自登基起便想了法兒的獨掌大權,争了這麼久,怎肯輕易低頭。這事,恐怕沒那麼容易,總是要死人的。”又歎息道:“那便用我的一條老命,換衆位和無辜親眷能安然。”
廳中義憤之情頓起。
同樣義憤的,還有太學内一衆學子。事起後連夜呼朋引伴,揚言郡王兇暴若豺狼,難承七廟之重,今願仗節死義,以頸血濺軒轅,隻為存周公之禮,護孔孟之道。
如此陣仗,東京城内似乎隻一夜,便已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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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清議如料想般沸騰。
四更宮門剛開,大臣便聚滿了大慶殿,直言郡王心胸狹隘、行徑禽獸、辱沒天家,齊齊要求廢黜郡王,貶為庶人。
八十歲的龍圖閣大學士高呼“禮崩樂壞”,當庭撞柱,被朝臣攔了下來;太師文宗源當庭請死,以‘乞郡王免于株連’;台谏兩院集體摘冠,當庭陳情,聲聲泣血;太學生更是連夜聯名撰寫《讨逆檄》,在宣德門朗聲誦讀。
一夜奔襲不停的,除了皇帝、朝臣和衆士子,還有天象異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