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興七年,漫長得猶如冬季的寒夜。
這一年,自一場子虛烏有的結黨營私案始,又以貴妃宰輔勾連禁軍犯上作亂止。
太子蕭颋率軍平叛,貴妃及平章事吳文偉當場伏誅。
帝後驚悸,雙雙崩逝。
太子蕭颋倉促即位。
東京城内的血氣又蔓延月餘。
人人自危中,吳氏一族并其餘知情者斬首,其餘涉事者充作奴工、勉強苟全性命。
.
盼之閉上眼,便是被血染得通紅的汴河水。
今日是吳氏滿門及逆臣抄斬的日子。
刑場設在東京城内最熱鬧的地段,今日更是水洩不通。
蒼穹高遠,青白如凍瓷。朔風夾着嗚咽聲,卻仍是将陰翳攏上衆人的心頭。
百餘人素衣散發,被反縛雙手,按跪于地。
周圍的百姓或受過氣來觀刑,或是無事來瞧熱鬧,原本還竊竊私語的人群,在一陣陣刀光後,噤若寒蟬。
鮮血噴濺,染紅刑台。再順着石縫蜿蜒,流進汴河。
盼之總覺得像做夢,幾個月前才聯合衆人算計了吳禮一番,如今他竟就要被處斬了。
直到今日在刑場見他,他哭腫了眼,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她輾轉反側了半宿,終于還是爬起身,往欽天監吏舍溜去。
春妙一家正是住在吏舍。
春妙已經睡下,見盼之來了,披上厚襖起了身。
兩人又背着值守的僚吏摸上了觀象台。
冬日的星空似乎格外澄澈,星光和空氣一樣,都閃着銳利的鋒芒。
月如銀勾。
盼之對月長長歎了口氣:“我睡不着。”
春妙也仰頭望天:“瞧你近午時出了園子,是去觀刑了?”
盼之點頭:“你不知道,那吳家的小兒子,十分可惡。”她将同吳禮的恩怨簡單講了,暢快中又有幾分失落,“可他就這樣死了,我又總覺得如夢似幻。”
“況且,今日刑場,還有吳家不少女眷。縱然他們一家罪有應得,可女眷們又何錯之有……”
春妙歎了口氣:“這或許便是命吧。謀逆是天大的過錯,隻誅了吳氏一族,未再有牽連,已是新帝寬慈了。”
盼之轉頭,看向春妙,問道:“都說觀星象能測吉兇,是真的嗎?”
春妙沒有回答她,隻指着正南方一團亮星,道:“你瞧,這幾顆星,便是昴宿。”
盼之循聲看去,一簇六七顆星擁作一團,格外熱鬧。
春妙繼續道:“若按慣常的說法,昴宿值日或有災殃。但昴宿七星,冬夜燦然,夏月伏沒,不過是同日升月落一般循環往複。若說災殃,也不過是風霜雨雪,年複一年。”
盼之聽得入迷,春妙方才答她:“我也說不準是真是假。但欽天監屢屢推演曆法,勾股内插、弧矢割圓,已能推算不少星宿的運行,欽天監内更是有大人在制一座儀象台,若能成,屆時不僅能下映地體,更能上法渾天。”
盼之也道:“我也總信事在人為。”
春妙笑了笑,并不置可否:“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我們終其一生,也不過蜉蝣之于天地,若有幸能愧得一二分天機,已是無憾了。若泯于天地,也不要太過為難自己才好。”
盼之轉過頭,繼續看着無盡的蒼穹,也笑道:“春妙,你總是最能想得開。”
春妙卻忽然惆怅起來:“盼之,我還是擔心你。”
盼之自然知道她在說什麼,臉倏地紅了。
春妙瞥了她一眼,悠悠歎了口氣:“我早說,你還不承認。那日宮變,小文大人的刀口都砍卷了刃,身上的傷草草紮了,便往瑞聖園來找你。聽說他回去,便高熱不退,病了好幾天。”
新帝登基,文端珩領了中書舍人的職,春妙也因此改了口。
盼之又想起那日,她在瑞聖園後園中見他,透過了皇城的嘶吼與拼殺,劫後餘生見他。
他的眉目俊朗依舊,眉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
她嘴硬道:“我們這樣的同窗之誼,如此危情,擔心也是應該的。”
春妙不同她鬥嘴,隻擔憂道:“如今新帝登基,太師輔佐三朝,小文大人也是春風得意……”
齊大非偶,春妙沒有說出口,但她心中卻明白。
她歎了口氣。
少女的心事在這年的秋冬,像一顆種子,悄然埋入地下,又悄然發紮了根。
春妙也歎道:“你若開心,怎麼都好。可若有一日不開心了,要記得千萬不要執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