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寺的琉璃寶頂在不遠處閃着聖潔的光,街道古舊又繁華,人來人往,暮色漸濃時,整條街便浸在牛骨髓的濃香裡,像一鍋慢炖了七百年的老湯。
程不喜愛吃白記的江米年糕,敦實的糕體一層白一層紅,紅的是豆沙,白的是玉一樣的粘糕,頂上還有顔色鮮豔的山楂泥,倆人站在檔口,一左一右,耐心等待師傅裝盤。粽子才三塊錢一個。
不遠處是一家新開的奶茶手作店,小小的門頭前壘起長長的隊伍。
一手攥着茴香牛肉的餡餅,一手握着瓷罐酸奶,剛吃完兩口年糕的程不喜目光在那人頭擠擠的門頭停留了幾秒,不長,但還是被甯辭輕松捕捉到,問她:“喝嗎?”
她嘴角還沾着棗泥,聞言迅速點頭:“喝。”
滿下午了,這裡的長龍隊就沒短過,甯辭說那邊人多,讓她别去了,“你就在這兒等我。”
程不喜乖巧應下,說完他徑直去排隊,後者就站在牆根底下,乖巧如鹌鹑。
街道不算太寬,兩邊都是些上了年頭的樓房,牆皮刷着黃綠油漆,窗框漆色有些斑駁了,擡頭就能望見禮拜寺那标志性的綠琉璃瓦頂和月牙尖,在周遭居民樓的簇擁下沉靜又莊重。
甯辭時不時回頭看她兩眼,傍晚天,漂亮得像一幅畫。
日頭西斜,整條街籠在暖融融的光裡,煙火氣濃得化不開,她像隻短暫停留的玉色的蝴蝶。
嗯,一幅畫。
趁她低頭專注啃東西之際,甯辭迅速拿出手機對準她,按下相機快門。‘咔嚓’——從此,陪伴他往後餘生的照片又多了一張,程不喜對此一無所察。
……
傍晚氣溫明顯降下許多,秋風夾帶絲絲涼意,貼着人行道掃過,程不喜視線牢牢落在手作奶茶店的玻璃門上,有光從裡面透出來,映着排隊人影晃動,甯辭就在那團暖光裡,正低頭掃碼付錢,身影挺拔安穩。
她無意識地搓着指尖,心裡盤算着等吃完以後要去哪兒。
就在這時,“陳夕?!”
一個尖利得刺耳的聲音猛紮進耳朵裡,程不喜脊背一僵,循着聲音轉過頭。中年女人起初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辨認,确認是她,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還真是你,好啊,傍上大款爹現在都不認舅母了——”
程不喜倉皇中認出她是誰,這張陰損刻薄的臉這輩子也忘不掉,是母親去世後,她曾短暫投靠兩月的舅母。
過往的回憶一幕幕湧現全是不堪,程不喜隻覺得一股冰冷的麻意從腳底闆竄到頭頂,心髒被無形的大掌壓迫,抓住她胳膊的那隻有形的手幾乎死死掐進她的肉裡。傍晚的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啧啧啧,站這兒等誰呢?”說着,王舅媽又逼近她一寸,那股濃烈的、混合着廉價香水的氣味撲面而來,熏得程不喜胃裡一陣翻攪。
“你媽真是白生了你,骨頭輕的小賤蹄子,一點規矩都沒有,不知道叫人?”
甯辭還在排隊買奶茶,見狀東西也不要了,直接沖過去,将程不喜護在身後,像一堵高聳密不透風的牆,牢牢的護住她。昂着下巴,皺眉冷冰冰地發問:“你誰?”
“小夥子,我勸你别多管閑事,我可是她舅母,嫡親的!”
說罷,王舅母目光赤裸,将甯辭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看向程不喜,陰森森開口:“你小小年紀,對象都找好了?小浪蹄子,和你那下賤的媽一樣,小小年紀就知道勾引人!”
甯辭的臉幾乎可以用陰霾來形容了。
“賠錢貨!陳家把你媽供養大,她居然做出那樣的醜事,害得我一家聲名都跟着掃地,你得賠我精神損失費!”
說到底還是為了錢,當年不也為此跑到她爸家鬧過很久不是嗎,不然爺爺奶奶也不會給她取不喜這樣的名字。
不喜,不喜歡你啊。
後來但凡她回去祭奠母親,這位舅母就要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至于她去沒去過陸家,程不喜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别說是來鬧,她就連陸家的大門都摸不到。
甯辭氣場太過強悍,平時在兄弟朋友面前看着不太明顯,人群裡總是一副慵慵懶懶的松垮樣,衆星捧月,萬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少出言決策什麼但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可一旦換了地方,那股從内而外透出的冰冷銳利、張揚得甚至有些無法無天的聲勢就無處遁形了,往那一站,自帶一股不容侵犯的氣場。
王舅母說完以後也有些發憷,但隻要能從程不喜身上刮下點油水她也顧不得其他了。
可青年牢牢将她護在身後,王舅母想抓住她,哪怕是扯着一塊布料都是做夢。
附近有保安隊巡邏經過,為首的人似乎認識甯辭,二者目光遙遙一碰就什麼都懂了,二話不說直接以尋釁滋事的名義将歇斯底裡的舅母帶走。
本該蓬松溫暖、充滿煙火氣的地界很快又恢複如常。
路過的行人也從鬧劇裡抽身,好像這裡不曾發生過什麼一樣。
“陳夕!”
“陳夕!”
“陳夕你給我等着!”
舅母被帶走前還不住地大吼大叫。
因為那聲‘陳夕’,甯辭大腦一片空白。叫她什麼?
陳夕。
陳夕。
——“當年那個女學生,叫陳夕。”
——“這是資料。”
——“都過去了這麼多年,好端端怎麼又翻出來?”
巡邏的安保已經拖走了瘋癫的舅母,程不喜臉色蒼白,至今還沒緩過來。
甯辭心跳得很快,面上強作鎮定,心率直逼180,試探着喊:“程....夕?”
她似乎很疲憊,坐在刷滿黑漆的台階上,頭頂就是深藍色的天,一輪毛月亮顯露出粗糙的輪廓。
小小她像是弄丢了魂,悶悶說:“那是我以前的名字。”
“後來跟我爸,才改成現在的。”
“耳東陳,朝夕夕。”
耳東陳。
他僵住了。
不等他問,她自個兒把一切都交代得明明白白,光光蕩蕩。
原來兜兜轉轉,找了那麼多年,把他一整個青春攪弄得天翻地覆的女孩兒,其實一直都在眼前。
再擡眸,朗月孤星皆入了眸,他深深吸氣,再吐出。
重重抹了把臉,将她拉進懷中——
連呼吸都在顫抖,生怕弄丢。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有的喧嚣都仿佛褪去了,他曾經那麼多個日夜,攢了滿腹的話,在舌尖滾了千百遍的字句,統統都蒸發,唯獨剩下一句:“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