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鬼差一走,淩二鋤頭慌不疊地往竈火去,可淩鶴尋半點沒有留下來吃飯的意思。
“她掏出兩錠銀子甩在桌上,敷衍道:‘别麻煩了,我這會兒就走。’
“從地窖上來到現在,才幾句話的功夫,她就已經冷靜下來了。
“方才那位鬼差......她應付不來的。
“人如何能對付鬼?淩鶴尋一時想不出答案,她隻知道,至少現在,她不能沖動。
“她不顧身後淩二鋤頭的挽留,揮袖離去。
“她回府中清點了一下财物,整頓了一番後,帶上幾件最值錢的,徑直尋不周去了。
“幸好先前她政績不錯,當下有予告的假期可以休。
“一路上她面色鐵青,兩片嘴唇鐵一樣鑄在了一起,除了‘去不周’一念外,她什麼也沒想,什麼也不敢想。
“一想到地窖,就想到淩二鋤頭,一想到爹娘,就想到淩二鋤頭,一想到淩千遲,還是想到淩二鋤頭。
“......淩二鋤頭,偏偏是淩二鋤頭,淩二鋤頭是個潑皮無賴她心知肚明,小的時候,淩二鋤頭喝酒成瘋,瘋起來能把淩千遲吓哭一整夜。淩二鋤頭脾氣差勁,為人粗俗,三句話裡總要加數個髒字,他丢人時,總是淩鶴尋更羞恥。淩二鋤頭浮誇做作,酒後總說自己把心都扒出來喂給孩子吃了,淩鶴尋常常無語,誰想吃了?她想吃嗎?淩千遲想吃嗎?他們都不想吃。
“可淩二鋤頭結結實實把他倆養大了。
“總有那麼幾次,淩二鋤頭冒雨背着她去看郎中,淩二鋤頭瘋狗一樣咬走了欺負淩千遲的孩子,淩二鋤頭汗津津的手牽着她去學堂,淩二鋤頭......
“淩二鋤頭發根灰白,淩二鋤頭手繭粗硬,淩二鋤頭眼白都濁黃了。
“一路上她都覺得自己無比可笑,就因為那麼幾個片段的溫熱,她怎麼能替淩二鋤頭這類賤人感到不解?
“他本性就不善,作惡理所當然,根本不需要苦衷,根本不存在意外。
“可她還是覺得莫名痛苦,在進入地窖之前,她全然可以因為片段的溫熱去忽略所有的痛苦,周圍人家不都是這樣的嗎,大家不都是所有痛苦和愛攪和在一起,攪爛,攪稠,攪得分不出誰是誰,攪得就這樣糊糊塗塗、彼此将就、彼此湊活着還完養育之恩......
“偏偏那樁慘案,橫死在了她眼前。
“她一閉上眼,渾身都覺得痛,爹娘一定比自己更痛。
“她重新深吸一口氣,站在不周山門前,從山門向上望去,這兒的山上常年飄着陣陣香煙,常年搖着祈福的銅鈴,是十九州最負仙名之地,也是正道恢弘之地。
“就是這樣一個地方,錯抓了她和淩千遲的爹娘,而她還不得不來這裡卑微乞求他們的幫助。
“淩鶴尋别無他法,她虔誠地,一階一階踏上了青石。
“上去之後,不周弟子卻不肯收她的錢。她一身虛汗,心神疲憊,隻有雙手如鐵鉗一般死死按着那袋财物,語氣慘慘,‘求您收下。’
“除了錢物,她不知道還能拿出什麼了。
“那個不周弟子還是不肯,她搖了搖頭,推開了淩鶴尋的手,‘淩大人,你所求之事,我會盡力而為。’
“淩鶴尋這才擡頭看向那個弟子。
“那是一個女弟子,年齡和淩鶴尋差不多,身上仙氣二分,俠氣八分,不像是仙門子弟,倒像是江湖過客。
“‘您說真的?’淩鶴尋幾天幾夜沒有合眼,嘴唇慘白幹涸,嗓音強撐着平穩。
“‘我隻能說是盡力。’女弟子道;‘那鬼差大抵是二府下面衙門的,二府閻君......頗有勢力,閻君向來不願意别人插手二府的事,甚至于那鬼差幹的腌臜勾當,都可能有閻君的默許。’
“淩鶴尋同時官場中人,霎時就明白了。
“她問女弟子道;“我有幾成把握能殺他?”
“女弟子思忖了片刻,遺憾道;‘三成。’
“淩鶴尋雙手垂落。
“‘但如果你願意賭上死後,那大概能有七成。’
“淩鶴尋重新攥住了女弟子的手。
“她滞澀了許久的心脈,又一次有力地,活着地,決然地跳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