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漣容顔枯槁,神色憔悴,不是什麼好事,胡珠知道自從進王府以後就沒發生過什麼好事,識趣地沒問,麻利地伺候梳洗,疊被鋪床。
對着銅鏡梳頭,胡珠一梳到底,從木梳上拿下一把破碎枯槁的頭發,歎道:“小姐又掉頭發,想當初小姐剛入府時,一頭濃密烏發,又黑又亮,現在……”
現在枯黃彎曲、易碎易斷,一看就是營養不夠的頭發。人憔悴,連頭發也跟着枯。
“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朱漣說道。
銅鏡中的女子,骨相是上好的,皮相也能依稀看出少女時大美人的影子,隻是如今神色憔悴,形容枯槁,美人神失掉大半,鵝蛋臉下颚削尖,脖頸消瘦得皮膚繃緊。
吩咐侍女從妝奁箱子裡找東西做準備以後,朱漣沒交待什麼,和衣躺在榻上,靜待明日的太陽。
明日的太陽會是什麼模樣,明日又會是什麼光景。
隻是星夜是如此漫長,朱漣躺在繡榻上,頭枕在枕頭上,一直沒有睡意,睜着眼睛盯着床帳頂瞧,耳邊傳來窗外時有時無的蟲鳴聲。
人未眠,春夜蛩蟲自顧自鳴叫,何曾在意過榻上的未眠人?
王府用的錦被材質自然是上好的,可是無論何質地絲滑的錦被,都無法改變朱漣此刻忽冷忽熱的體溫。
朱漣沒有太難過,身體卻先受不了給出反應。
身體的反應是:她不接受,不能接受。
可是王命是君命,是雷霆萬鈞。
就這樣睜着眼睛,眼前從漆黑暮色到潔白月光再到太陽升起前的黎明熹光,直到日出以後的燦爛千陽,生生熬至天亮。
日出紅彤彤的太陽,像個雞蛋黃,可是燦爛千陽是她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朱漣看着太陽發愣,收拾半天,侍女将從妝奁箱子裡找到的物品拿出來交給朱漣,朱漣收在袖中。
時候到,該起程,馬車與教引嬷嬷都已經準備停當,隻差王妃。
朱漣見事情辦得這麼齊整,一腔子諷刺的話語往心頭冒:旁的正經事不用心,獻妻這種無恥之事,卻處處周全,唯恐辦得慢。
朱漣還在屋内,胡珠終于聽到傳聞,在朱漣跨過門檻前一把抱住哭泣。
馬車馬車夫、教引嬷嬷侍女一堆人等着帶走王妃,胡珠就是想不知道消息也難。
思及此刻,朱漣彎下腰半跪着與胡珠對視,胡珠是從娘家帶進王府的陪嫁,朱漣在王府失寵這麼多年,身邊得力的丫鬟隻剩下胡珠。
朱漣拿出手帕輕輕擦拭胡珠眼角的淚珠,安慰道:“别哭了。”心裡知道胡珠的眼淚是為自己而流。
“别去。”胡珠不住哽咽,泣不成聲,一張小臉已哭花。
怎麼能去,她家小姐,出身世家,身份尊貴,是一品親王的正妃,怎麼就無名無分地被馬車拉去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武夫。
我朝禮法森嚴,已嫁之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臉都不能被外男見到,一個不慎就是一個死字。
若是去,到底會發生什麼想也想不到的可怕的事,胡珠甚至不敢深思細想。
可是怎能不去?
本朝女子以夫為尊,夫主下令,朱漣雖出身名門,結發妻子,卻也是不得不去的。
“傻。”朱漣輕拍胡珠臉頰,一時想苦笑,所謂至親至密夫妻,可是昨日她夫君卻并不關心她是否會傷心難過。
朱漣心中情緒太強烈太滿,哭不出來,隻能笑,苦笑冷笑、諷刺地笑、自嘲地笑,笑自己、笑他人、笑一切可笑之物。
“聽聞那将軍是個粗人,若是小姐被磕到碰到,可怎麼好?”胡珠繼續哭道。
磕到碰到?
朱漣輕歎一聲,輕輕地擦去胡珠臉上的淚珠,真是個傻孩子。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方又是血氣方剛的壯年男子,豈止磕到碰到?
聽聞君子義不受辱,世家之女也是一樣。
朱漣的神色平靜得像是已經準備好應對之法,可是柔弱女子對上武夫,有什麼好的辦法。
平靜得不詳,胡珠總覺得自家小姐的神情,不像是還能回來的樣子。
“沒事。”朱漣站起身,搖搖頭,臉上浮起一絲苦笑,“珠兒,你要好好的。”說完擺擺手,以示訣别。
不舍憤怒恐懼無望與祝福,一切都在朱漣無言的眼神中。
前邊是龍潭虎穴,胡珠眼睜睜地看着她至愛的小姐一步一步堅定不移地走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