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時間流逝,沈門一一凋零,隻剩下出五服的遠親。
沈嘉樹得知消息時愣住,他是怎麼也想不到那麼繁榮得似乎能夠永遠存續的國公府竟然會一朝覆滅。
沈嘉樹再也沒有親人,從此以後要獨自活在人世。
親人,即便是關系差的親人,也是人與世間之間的聯系,像一根根的線。
而現在這根線斷了。
第四年第五年則麻木很多,朱漣的容貌已經從腦海中遺忘,然而初見時心悸的感覺一直在胸腔中,不随時間的流逝而減弱。
沈嘉樹開始睜着眼睛等待天亮,或者閉上眼睛看見骷髅、墳墓與屍首。
他的情劫,也是一根與世間聯系的線。
第六年第七年,邊關寒冷,人丁稀少,未開風化,将軍府有時候徹夜燈火不息,校練場騎馬射箭時沈嘉樹會想起:朱漣生得美麗,又溫柔可親,大抵成婚以後,會得夫婿喜愛,琴瑟和諧,獲得世間女子所謂的幸福,一定過得很好。
隻是人為何要有情?
情讓人如沐春風,也讓人在烈焰中燃燒,辛苦煎熬,不得解脫。
到第十年,沈嘉樹見到路邊小草,會感慨頑強的生命力,像邊境百姓一樣;見到寺廟旁的蓮花,會想起世間所有的好東西,風與樹,雪與花。
受過一箭穿心之傷,打過幾場勝仗,驅逐犯邊的鞑子,開邊市,戎人的牛馬流進關内,我朝的五谷茶葉流向關外,邊境百姓的生活過得安定而有滋味,臉上也有笑容。
世界逐漸寬廣,親人缺位造成的情感空洞,沈嘉樹學會通過去愛人,去幫助他人,去造福一方水土上的百姓來彌補。
沒有親人,沈嘉樹對待誰像親人一樣,能夠得到同樣乃至成千上百的慰藉。
漸漸地沈将軍的威名名震天下,出行時人潮人海,而邊境百姓見到自己的目光,如父如母,充滿敬意與濡慕。
這年頭雖然皇帝能夠七十不死,但是平頭百姓的平均壽命是三十,十五生子,三十入土。
快而立之年時,雖然沈氏隻剩最後一人,而沈嘉樹卻終于成為年少時希冀成為庭階中的芝蘭玉樹,庇護一方。
沈嘉樹很滿意,覺得可以入土,死而無憾。
至于女人,情愛,一笑了之,又算得了什麼?
直到沈嘉樹回京述職在京外軍營駐紮,見到以為此生不會再見的人,朱氏小姐,水至清無徒的漣。
明明是一張已經在記憶中模糊長相的臉,可是真的到面前來,還是不需要幾秒鐘就能辨識出來。
是他的情劫來了。
可是為什麼,朱氏小姐不是已經嫁給皇後幼子,成為如今的王妃,按照我朝的禮法,本該是終生見不到的人。
沈嘉樹心知,我朝規矩極為森嚴,女子尤甚,若是行有差錯,禮教能殺人,對于女人的流言蜚語也能殺人。
按照我朝的禮儀,朱漣是端王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便是火災也不會出門見外男的,天塌下來也不會出現在軍營中。
現在天塌了嗎?沈嘉樹擡頭看看天,沒有。
隻是也許對于朱漣來說,天已經塌了。
同為男人,見到朱漣的那一瞬間,沈嘉樹明白過來:端王在獻妻。
沈嘉樹不敢信,被獻給他人,竟然會是發生在朱漣身上的事。
邊關的将軍府曾經從路邊撿過一隻流浪狸奴,狸奴小的時候是一隻毛茸茸的團子,與将軍府衆人生活在一起,時常受驚,是五感最為敏銳的一種動物。
後來與将軍府衆人相熟以後,才放心地在後院草叢中露出肚皮旁若無人地舔毛毛。
一隻張牙舞爪的毛茸茸的小老虎,沈嘉樹觀察狸奴很久以後發現,狸奴和聽覺敏銳容易受驚的鳥兒一樣敏感。
而人比狸奴更要敏感數倍。
是以沈嘉樹一眼就看出,朱漣少女時的靈氣與風骨被磨損得一點兒也不剩,如今雙眼平靜如死水,槁木死灰,是被世間苦難磋磨的模樣。
沈嘉樹本來是要高興的,原來命運的惡意無差别對待所有人,也沒有放過你。
可是怎麼會如此?我以為你過得很好,來寬慰自己,原來都是想象,都是笑話。
思及此,沈嘉樹一時心梗,氣得想砍人,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不知是替朱漣憤怒,還是自嘲自己的曆時數年惹人笑話的癡心不改。
想得多,笑得多,腦子轉得多費點時間,錯過見到匕首之後反應最快的那幾秒鐘。
朱漣拔出匕首刺向脖頸那一瞬間,什麼想法都被迪蕩幹淨,沈嘉樹隻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胸腔,一顆如拳頭般大小紅彤彤在撲通撲通直跳的心已經跳出胸腔之外。
必須抓回來。
于是沈嘉樹想也不想撲上去單手握住朱漣的匕首刀刃,血流不止也顧不上,隻想把自己的一顆心抓住,安放回胸腔。
畢竟,人怎麼能失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