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漣本來已經面白如鬼,聽到這句,臉色又白幾分。
沈嘉樹早就知道,這是一個随意欺淩弱者,并以此取樂的世界。
畢竟,一個小孩子能做什麼,卻要他為難産而死的母親負責,成年以後要為他自盡身亡的父親負責,滿門抄斬的全家負責。
沈嘉樹時常想:一個有毛病的國家,就像一個患病的人,血液壞掉,放掉全身的血,再輸入幹淨的,才能治病救人。
對于國家來說,壞掉的血,是哪些人?
隻是對于當下的醫術來說,放完全身的血,人就不能活。
以及如果病的不是國家,而是人?
沈嘉樹看得很清楚,朱漣更白的臉色,是為他而白的。
有時候,沈嘉樹會憎恨任何讓朱漣苦惱的事物,如果是他自己讓朱漣臉色更白的,那麼,沈嘉樹厭惡他自己。
有時候沈嘉樹恨不得朱漣不要這麼良善,為他人的痛楚而痛楚,甚至會希望朱漣硬起心腸,不要管無關的人。
可是就在同時,沈嘉樹見到朱漣對他的一點兒關心,都覺得還不夠,還想要更多。
很矛盾是不?人就是矛盾的,可是人無論怎麼矛盾,想要的永遠比得到的更多,得到的遠比想要的更少。
文人醜陋的嘴臉,放肆的言談,不拘的笑容,讓沈嘉樹看不順眼。
沈嘉樹時常覺得肺腑在燃燒,有一種灼熱的瀕死感,剛到邊關時敵寇犯邊,沈嘉樹以勇猛而著稱,每一次都沖在最前面。
沈嘉樹在沙場有一種特有的打法,相熟的友人有時候會調侃他:莫不是趕着去投胎,即便是投胎也沒有那麼急的。
與敵軍對陣時,刀砍在敵人身上,鮮血濺在臉上,還是溫熱的,沈嘉樹手起刀落,殺得疲憊,總是想:下次該輪到我了。
但是沒有,閻王也不收他。
每次都死不了。
死的是别人。
就這樣,沈嘉樹一個又一個送走并肩作戰的兄弟,為戰死的軍士請封,為犧牲的家屬求恤,他的軍勳卻越來越高,聲望也越來越高。
本以為瀕死累活,好歹和十年前不一樣,好歹有什麼有起到作用,可是沒有。
一切都是空的,沙場裡拼死博得的功名,在京城貴勳眼中,一文不值。
不過是可供取樂的玩意兒。
文士說話難聽,是公認的,為何如此,難道是和沈将軍有什麼仇怨,不,公務上沒有往來,私底下也沒有走動。
那麼,文士為什麼要辱及父母,說話不留口德。隻因我朝武将地位低下,文士隻是可以這樣做,于是便這樣做而已。
也許隻是侯府詩會上的糕點太好吃,他們吃撐需要笑料來消食,沈嘉樹隻是恰好撞上而已。
沈嘉樹再看一看朱漣,若是隻說些沈将軍的笑話,朱漣不會弄得如此一副凄慘模樣,一定是還有什麼人在沈嘉樹沒看到的地方和朱漣說些别的什麼。
沈嘉樹一想起來,就覺得刀太久沒有揮出去,發出一陣鳴叫聲,已經開始渴血。
沈國公府的人不得好死,無屍骨可收斂,由故舊起衣冠冢,門生每年清明灑一碗清水。
衣冠冢在京郊僻靜處,已有門生故舊提起過,沈嘉樹不是不知道,但是從未去拜祭過。
好事者聽聞這個消息,都傳言說是沈将軍在戰場呆得太久,鐵面冷心,連祖上的墳墓也不去祭拜,不算是個人。
有識之士覺得沈嘉樹不祭祀先人,恐怕在憋什麼大招。
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在沈嘉樹眼中,祭拜尚缺祭品。
沈嘉樹不清楚别處的祭品是什麼,祭祀先祖的流程是什麼,場地又在哪裡。
隻是在沈嘉樹的預想中,祭品是特定的幾個,每年變化不大,而祭祀一定會血流成河,地底下的先人才會喜歡。
邊關的風很冷,每年冬天沈嘉樹的臉都會被刮掉一層皮,被軍師取笑:“你難道是蛇,還帶蛻皮的?”
臉皮在大風的吹拂下揮變得粗糙,一半掉皮一半沒掉的臉龐有些像大人哄小孩睡覺時用來吓人的夜叉。
一定還有人記得少年時在京城沈嘉樹的俊俏模樣,而美,是需要滋養的。
世間任何好東西都需要滋養,沒有相熟者來到西北這個偏僻的地方。
若有,會感慨這位冷酷的将軍能夠眼睛也不眨地捏死一隻螞蟻,教人心生害怕。
而記憶久遠中那個冷峻的兒郎,雖然一身冷冽的氣質,到底沒有殺氣騰騰。
在西北時,沈嘉樹每一日操練,帶着風霜,吹掉臉頰的水分,留下細密的砂礫,堅韌不屈的性格逐漸在狂風的吹拂下形成。
雖然西北的兵士每一個都不好惹,然而沈嘉樹是其中更不好惹的,就連軍師也隻是出言調侃,在沈嘉樹真正暴怒的時候,也會選擇避其鋒芒。
會有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仇怨,什麼樣的抱負,什麼樣的癡心愛戀隐藏在沈嘉樹冷酷皮囊下,待一個黃道吉日,現于世人面前。
沈嘉樹的刀一向很利,砍的都是異族敵寇,從來沒有回旋砍自己人。
朝堂上的争端與戰場上的殺敵是兩碼事,方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