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很多年的老鬼陰魂不散,又來找他。
沈老頭還是年輕的模樣,方正嚴肅,教幾個兒郎習武,不滿意就甩幾鞭子,自在随意得很。
沈嘉樹在其中,看着沈老頭教導别的兒郎。
一會兒場景變化,衆人齊刷刷地聚集在學堂裡,個個面容模糊,沈嘉樹隻依稀記得是國公府年紀相仿的子弟們,正齊聲朗誦聖人教誨。
什麼“子曰,學而時習之。”或者是“大道廢,有仁義。”還有一些南華經篇章上的片段,都在朗讀的範圍之内,幾乎成為一個大雜燴。
夫子敲一敲教案,布下今日的日課,要求以聖人言作一篇符合科舉應試的時文。
隻有一炷香的時間,兒郎們紛紛奮筆疾書,夫子圍着幾位兒郎來回踱步,間或與沈老頭說幾句。
沈嘉樹看着擺在面前的紙墨筆硯發愣,宣紙上一片空白,題目是如何以人心的角度體會治國之心。
心,治國者無心,如何用人心作比,沈嘉樹很茫然。
不多時,兒郎們一一交作業,沈嘉樹交上白紙,寫得最好的那個得夫子誇贊,沈老頭笑了。
沈老頭沒對他笑。
然後場景在眼前如雪花般旋轉,先是罰跪祠堂時偷偷送來的饅頭,下雨時撐在頭上的雨傘,還有活波調皮的弟弟們搗蛋時相互推诿的哄堂大笑。
同一個屋檐下一起住那麼多年,到底還是有好時候。
隻有在夢中時,過往的記憶仍如昨日般鮮活,才能見到已逝之人。
可惜美夢不長,短暫地飛過,然後是熟悉的血肉剝落,露出白骨,白骨抓住他的衣領,湊近問:為什麼還沒報仇?
涎水直流。
隻剩白骨為什麼還會流涎水,沈嘉樹還能分心想這個。
無論是死屍還是骸骨,都是沈嘉樹熟悉的,是以乍一看到,也沒有太過驚訝。
流着涎水的骸骨沒有很恐怖,反而很惡心人。
沈嘉樹受不了地推開骸骨,骸骨在他面前應聲而碎,碎的太快,還沒來得及驚訝,卻發現:推開骸骨的手已是骸骨。
怎麼會,從未如此,沈嘉樹将兩隻手掌攤在面前看。
隻見從指尖開始,一直延續到手掌,手肘,手臂,一路血肉剝落,隻剩慘白的一副骨架。
沈嘉樹怔怔地看着剝落在地的血與肉,還來不及分辨血是紅色的,肉有厚度有質感,血肉已經消失在眼前。
有什麼不對勁,然而在一片混沌中,沈嘉樹識别不了,也抵抗不了。
隻來得反應過來,這下終于不是有白骨來找他,而是他變成白骨。
究竟是何種更恐怖,是有白骨來,還是他變成白骨?
做夢的人莫非有着對白骨的特殊偏好,不然為什麼這麼多的白骨。
一陣強烈的痛感從胸腔的空白處湧起,直抽得沈嘉樹不存在的肌肉酸痛不已。
可是沈嘉樹實在是疑惑:隻剩骨頭,連痛覺都剝落,到底為什麼還會痛?
白骨痛得站不起來,痛得在地上打滾,沾染一身灰塵。
不存在的血肉痛起來,如針攪;不存在的肺腑燒起來,不一會兒燒成灰燼。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大量地從胸腔流出,止也止不住,分明胸腔裡是空的,沈嘉樹還是下意識用已化為白骨的手去止。
可惜止不住,疏松的指骨甚至能感覺到粘稠液體的流過。
不多時,胸腔的液體不再流,沈嘉樹還沒有放松下來,卻感覺到他漸漸地沉入水中。
被不知是什麼水淹沒口鼻,咳嗽,劇烈掙紮起來,手腳擡過水面,幾乎窒息。
慢慢地沉下去,再沉下去,似乎有聲音在耳邊說:“夠了,不要再掙紮。”
沈嘉樹的動作漸漸慢起來,任水流入鼻骨,然後從胸腔的骨頭空隙中流出,整個身子骨不住地往下沉,直到沉到底。
河底地面卻是幹枯的,沒有半分水漬,沈嘉樹站起來,面前出現一條路。
沒有聲音,沒有光亮,此處似乎是六合之外,世間常見的顔色光亮與聲音,此處都沒有。
即便兩條腿沉重如鉛,可是還是不停地走,一條漆黑的路。
空間在此處似乎失去形制,若說長,這條路沒有盡頭;若說寬,這條路可以并行十駕馬車;若說窄,這條路又似乎隻能通行一人,真是奇哉怪也。
沈嘉樹走在這樣一條奇怪的路上,卻不覺得累,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沒有,反而覺得很輕松。
一開始這條路上隻有沈嘉樹一個人,無論是橫着走還是豎着走都沒有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