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時兩人相對無言,朱漣知曉沈嘉樹的心思,真想勸,卻說不出口,隻覺氣血翻湧,不可停止。
沈嘉樹不是會聽勸的人,即便朱漣心裡話能夠說出口,又有什麼作用?
此時是春天,正是百花盛開的時候,聽聞春天雖然會增加普通人的快樂,可是同樣是在春天,那些過得不好的人卻會更絕望。
絕望是什麼模樣,胸腔有血是什麼滋味,朱漣本以為她已經體會得夠清楚。
道路兩旁的樹木茂盛,微風吹拂,連帶着樹葉刷刷作響。
若是往常,朱漣會覺得樹葉的聲音悅耳好聽,此刻卻隻覺煩悶,就連樹葉也不懂人的憂愁苦悶。
朱漣不清楚她究竟是不能接受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還是不能接受那個人是沈嘉樹。
沈嘉樹還在笑着說一些話,也許是在欣賞春光,朱漣沒有聽清楚,隻想着在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情欣賞春光。
朱漣想起來前一段時間去郊外踏青,也是樹木茂盛,春光正好,那時節,朱漣以為同樣的春光看在不同的人眼裡是不一樣的。
比如朱漣看到的是枯木,而沈嘉樹看到的是生機勃勃的綠葉。
現在朱漣進一步了解沈嘉樹的心境以後,朱漣不敢肯定沈嘉樹會看到什麼,是生機勃勃的綠葉,還是同她一樣看到枯木。
枯與榮,由心境定。
看到他人半點不容易,朱漣總是會不自主地感到心痛,而當面前這個傷心人是沈嘉樹時,朱漣覺得心都快炸裂。
過度共情是病,得治。
過往的十幾年裡,朱漣不是沒有深受共情之苦,然而看到下一個,朱漣仍舊會心痛。
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共情的,比如朱漣從來不共情王爺,或者後院作惡的小娘子們。
好不容易走完不遠的距離,朱漣勉力強撐,不肯在沈嘉樹面前現出行迹來。
眼眶紅了,鼻子酸澀,朱漣特意低着頭,抽抽鼻子,到分叉口,用十二分力氣,穩住聲線,道别進屋。
雖然腳步穩重,一步不差,可是移動的背影教人看出心中的急迫來。
沈嘉樹還留在遠處,望着朱漣的身影發愣,樹葉落下來,剛好落在沈嘉樹的頭頂。
朱漣進屋關上門,掃一眼,此時屋内無人,也許恰好胡珠出門去。
朱漣背靠木門,此時終于來到無人處,先前被壓抑的情感此刻再也安耐不住,首先陷入腦中的是一些止不住的畫面。
首先是重逢時候比哭還悲傷的大笑聲,握在匕首前阻止自盡的手掌,從匕首流入地面的鮮血,深沉得看不出行迹的眼神。
然後是郊外踏青,沈嘉樹問她想要什麼時候的真誠眼神,從來沒有人這麼問過她,大部分人都是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而不是問她要什麼。
沒有人問的時候,朱漣她都快忘記自己想要什麼。
接着是侯府世子詩會時,沈嘉樹為她生氣,為她憤怒,為她掀翻桌子,為她點燃燭火,還答應她在馬車裡不傷人的無理請求。
讓她朗讀時候的笑,教她陣法時候的耐心,讓她用針線縫補戰袍時的無賴,在她不小心針線刺破手指出血時的關懷,都是朱漣從未見過的鮮活。
還有在她承認被王爺所愛時的黯然神傷,說什麼絕不碰你的意氣決然,在習武的時候看着她,朗讀的時候看着她,刺繡的時候也看着她。
一直看着她,充滿情感的眼神。
可是,一旦人沒了,最後還會剩下什麼?
這些記憶都會成為過去,成為回憶裡的珍珠,在餘生裡面細數,直至每一頁都泛黃,都刻入骨髓,假使朱漣還有餘生的話。
人沒了,就什麼都沒了,朱漣曾經得到過一點點的溫情,在讓她失去時,情何以堪。
命運何其殘忍,若是沈嘉樹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朱漣決定絕不原諒命運。
若是隻有她個人的悲苦,也就算了,為什麼要讓沈将軍遭受厄運,朱漣想起來就心肝亂顫。
似乎站立不住,朱漣慢慢地蹲下去,渾身顫抖,目光盯着地面,手掌将衣袖掩住口鼻,按住臉頰,不至于發出聲音。
蒼天啊,天下人皆知沈嘉樹恨她。
之前朱漣腦海中的溫馨畫面就像諷刺的笑話一樣,橫亘在心頭,揮之不去,若是沈嘉樹待她不好,朱漣還好受一些,可是沈嘉樹是怎麼對待她的?
沈嘉樹看她的眼神,如珍似寶。
人活這麼多歲數,什麼事情都經曆過,自然知道,世界之大,又有誰會待誰如珍似寶?
沈嘉樹為她的拒婚而遠走邊關,背井離鄉,然後沒幾年國公府隕落,一人不留。
一個親人也沒有存活于世,于是沈嘉樹一個人在貧瘠荒蕪的他鄉獨自度過這許許多多的時日,帶着一身的傷,沒人知道沈嘉樹在沙場上沖鋒陷陣的時候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