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獵場練習騎射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在想什麼,有沒有想家,想人世間永遠也見不到的家人。
這些過往都掩蓋在滔天功勳中,世人見風光,無人見到他身上的傷,心中的傷。
朱漣早該看出來,沈嘉樹心中有傷。
隻是礙于在王府的過往,朱漣一向習慣以遲鈍為殼,麻木地活着,覺察不到他人的情感。
習慣的遲鈍是一種自我保護,保護自己在惡劣的環境中不至于受傷,可是一旦成為慣性,鈍感就像一層厚厚的龜殼,而朱漣躲在裡面,不僅感覺不到痛苦,也隔絕喜悅,遑論看出他人心裡是什麼感受。
發現不了,等發現時,一切都太晚。
還有什麼比太遲太晚更傷人心的,是更遲與更晚,朱漣想到遲與晚或者沈嘉樹不再笑了,心髒就和有一根針在刺一樣,陣陣刺痛。
大羅神仙也治不了的病,救不了的命和對人間毫無留戀的死志。
一點兒餘地也沒有留,是個死局,隻是将要死的是朱漣不能接受的人。
朱漣想要問一問蒼天:怎會如此?
何至于此?
在沈嘉樹面前保持尋常模樣,已經花費朱漣最大的意志力,如今朱漣無法克制情緒,隻能用衣袖掩住口鼻,才能遮住嗚咽聲。
嗚咽聲如怨如訴,如泣如注,是唯恐被人發覺的傷心,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偶爾控制不住,溢出的一兩聲悲鳴,比嬰兒啼哭更加動人心弦,催人淚下。
一個聲音不停地在朱漣腦海中回旋,試圖止住哭聲:不要哭,這不關你事,死的是别人。
在十幾年前的王府,朱漣哭得還不夠多,還不夠頻繁,還不夠心碎,為什麼下定決心不再為人哭泣,此刻卻做不到?
朱漣心裡明白,要死的是别人,又不是自己,可是不知道什麼緣由,朱漣接受不了,身體抗拒,情志崩潰。
滿腔的憤怒。
不該如此,不應如此,一定是搞錯了,沈嘉樹命該位高權重,享受榮華富貴,健康長壽,子孫滿堂,而不是如今重病纏身,喪失生志。
朱漣接受不了,滿腔子憤怒,甚至不知緣起的憤怒,朱漣滿腦子混沌,可是意志卻快崩潰。
朱漣微張開嘴,一聲嘶啞的“啊”溢出口中。
若是有人聽見,這短短一聲,該多麼悲怆,表達聲音主人的多少情感,教人聞之落淚,奈何無人聽聞。
朱漣馬上緊閉嘴唇,心知不能再發出聲音。
禮教說,名不正,則言不順。
沈将軍生病,端王妃在病榻前忙前忙後得不顧禮儀足夠引發醜聞,又有什麼身份為沈将軍哭,是用朱漣端王妃的身份,還是一品親王發妻的身份。
若是論身份,沈将軍與端王妃毫不相幹,若不是端王做出獻妻的勾當,沈将軍無論如何權勢滔天,連朱漣一面都見不到,更何況如今在府中日夜相對。
要死的是沈嘉樹,朱漣甚至不能為他哭。
沒有名。
朱漣第一次如此深恨禮教,深恨不能讓她笑,不能讓她自由,甚至不能讓她哭的禮儀規矩。
通通都見鬼去,朱漣的牙齒開始咬得喳喳作響。
可是即便禮教允許,世間也沒有在病人面前痛哭的道理,總是要強顔歡笑的。
朱漣眼眶酸澀難當,吸一聲鼻子,勉強将胸腔翻湧的情緒壓下去。
情有什麼用,沒有用;愛有什麼用,沒有用。
朱漣的目光越來越冷,收拾好情緒以後,往前走幾步,在案幾旁停下,出神地拿起琉璃擺件。
琉璃擺件是将軍府庫房裡找出來的,皇帝賞賜許多,庫房都堆滿,一次兩人看庫房,沈嘉樹見朱漣喜愛琉璃亮晶晶的質地,就連眼睛也亮起來,于是将整套琉璃制品都送到朱漣房裡。
琉璃擺件,琉璃盤子,琉璃杯盞,大件小件都擺在案幾上,煞是好看。
朱漣本來神思不屬,心思激蕩,靠在案幾上,手上拿着琉璃擺件,手是軟的,沒意識到物件這麼重,一時失手,竟然将琉璃擺件摔碎在地。
朱漣下意識想要去撿,不小心踩上琉璃碎片,一時情急,帶翻案幾,一時,案幾上所有的琉璃制品,杯盤茶盞都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朱漣在撿瓷器之前,愣愣地看着地上碎成幾瓣的碎片,心想:瓷器碎了,像不像玉碎。
有些人像一塊質地上佳的玉,馬上就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