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離目送着他策馬離開,身影消失在漫漫黃沙中。
之後的日子平靜如水。
軍營中大多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很多人挑逗他,把他當成一個稀罕的物件,他們捏他的臉,好奇地朝他吹口哨。可是,沒有人像那人一樣,溫和體貼,總能猜到他的心情。沒有人再牽着他的手,帶他去晨訓,去吃飯。
楚玉離總是望着那人離去的方向,呆呆地想:不要緊,再等一個月,他就會回來了。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那人卻一點消息也沒有。反而等到了一個可怕的身影。
那天早上,軍帳外,将士們排列整齊,迎接一位欽差大官員。
那個時候楚玉離還坐在那人的私帳裡發呆,忽然,就看見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員走進來,環顧四周,道:“在這地方,确實是委屈他了。”
那官員看到了角落裡的楚玉離,楚玉離也看清了他的臉——那個教坊裡花重金買他一夜的,滿臉橫肉的,三品大官員!
他瞬間驚悚萬分,那官員卻沒說什麼,隻露出了短暫的驚愕,便恢複如初,離開了私帳。
當天夜裡,忽然來了幾個差役,要把帶楚玉離走。
小厮說:“既然是欽差大人要見你,聽話,快點去吧,别讓大人久等了。”
楚玉離不說話,他死死抱着桌角不走,說什麼也不肯走。那小厮拗不過,隻好說:“你不想去,那便不去。”
當天夜裡,軍中一位副将聽聞此事,将那小厮好一頓罵。
第二天,那官員又差人來找,楚玉離卻已經悄悄離開了。
他不想再呆在這裡了。
他偷偷往京城跑,他想去找那個人。可是,直到這時候,他這才想起來,他都不知道那人叫什麼,隻記得一個模糊的身影。
他記得那人離去時是往東走的,便認準了東邊,一直往東走。他不敢回到并州城,怕被人發現。但他畢竟太小,又孤身一人,而教坊的勢力遍布并州,就算小心謹慎處處躲避,沒過幾天,在城外的一座破廟裡,他終于還是被趙廷給抓了回去。
他又看見了那位肥胖的官員。
那官員的意思,是這小孩差點讓自己沒了命,他必須要教坊給個說法。趙廷卻舍不得把這樣好的胚子給打廢了,便當着那人的面,吊起來,用針紮得渾身冒血,讓他不停地說“知錯了”。
“把人都看好了,怎麼還能讓他跑到軍營裡去?你這教坊還想不想繼續開了!”那官人扔下這句話,之後就再沒來過。
之後的許多年光陰裡,教坊看管的很嚴,楚玉離再沒機會跑出去過。
他也曾試圖找那人的消息,他托教坊裡的大姐姐,幫他打聽軍營裡的一個副将,可并沒有得到什麼消息。
後來,教坊也來了很多軍隊中之人,楚玉離甚至有主動接待那些軍人,可他們大多十分兇殘,一言不合就動手,日子久了,楚玉離也慢慢斷了念想。
再到後來,那個人的身影都很模糊了,樣貌已經全然忘記。他在刻意忘記那個人的一切,就像他在刻意忘記抛棄他的娘親一樣。
并州地處交通要道,人來人往,每天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人,官員,軍士,商客,夷族……他慢慢長大,樣貌越發出衆,越來越多的人願意花重金買他一夜。有的人愛他,願意為他一擲千金,有的人不滿于他冰冷的态度,對他多加羞辱。楚玉離都不在乎,他隻是徹底地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剝離開,麻木地看人潮來往,紛紛擾擾。
再沒有人溫柔地對他微笑,牽着他的手,縱容他的任性。
楚玉離隻當那是一個夢,在寂靜的深夜,在深深的夢裡,他偶爾還會想起自己還在那人的軍帳裡,他牽着自己的手,把自己護在身後。
山洞外的雨聲還在滴滴答答,像是橫跨數年光陰,回到初遇的那片樹林裡的暴雨。
恍然還是昨日雨中初逢,十年荒唐如一場大夢。
楚玉離握緊手中的玉佩,凝視着面前的人。
依舊是俊朗的面容,近十年的風霜削去了沈穆年輕時的風發意氣,他的神色更加溫柔,包含着成熟與穩重。沈穆的武官并沒有變化太大,隻是楚玉離在刻意忘記,忘記曾經驚鴻一現的短暫的溫存。
楚玉離緊緊抱住了他。
原來你就是自己在午夜夢回裡,留戀的那個身影。
難怪,從并州到京城,你一直照顧我,對我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關心備至。
“小玉離,”沈穆的聲音微不可聞:“聽話,别回京城了,你母親,也是不希望你去那是非之地的……”
——“我不去京城。”
——“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我若不死,就該他們去死。”
玉離,玉離。
玉者,王也,權也。
你母親為你起名玉離,便是要你一生遠離王權是非。可是,事到如今,兜兜轉轉,你還是踏上了那條通向權力的路,一步一步陷進了這漩渦裡。
“好,我不回京城。”楚玉離眨眨眼,落下淚來。
沈穆輕聲歎息:“你那時候,為什麼偷偷走了呢?軍營裡有人待你不好嗎?”
為什麼走掉呢?
楚玉離也不知道。他想,如果那時候再多堅持一段時間,想法子周旋着,避開那官員,不要任性胡來,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他會等到那人回來的那一天,繼續在那人的庇護下長大。
黃沙大漠也好,冰天雪地也罷,那個人會在西北的軍帳裡,關上風雪,在小紅爐上煮一壺酒,他會教他詩書禮樂,為他削一柄木劍,帶着他騎馬射箭。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淚水一滴一滴滾落,打濕了沈穆的肩膀。這淚水是如此苦澀,仿佛把這輩子所有的心酸與委屈都糅雜了進去。楚玉離問:“你為什麼要來救我,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為什麼,對我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孩子,你願意帶他回家,費心照顧。
為什麼,對于我的任性偏執,你願意舍了命來相護。
“小玉離啊,”沈穆搖了搖頭,聲音極輕,“這本是我們欠你的……”
他的眉頭緊鎖,似乎包含着無數難言的情緒與苦衷。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楚玉離急聲喚他,卻再沒了反應。
額間滾燙,應該是毒性發作,暫時昏掉了神志。
那一刻楚玉離驚慌萬分。
他已經從那個弱小的孩子長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命運并非待他完全無情,他有幸再次遇見了想念的那個人。他還有好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可是現在,他該怎麼辦?
洞外依舊狂風呼嘯,暴雨傾盆,枯葉亂舞,天地混沌。
空氣冷寂,楚玉離将沈穆平放在草墊上,把自己外衫脫下來裹緊在他身上。他擦掉眼淚,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不顧一切地沖進了雨幕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