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來到大牢裡的第一夜,無聊地抓了把枯草,編起了草繩。
被關進的是诏獄裡級别最高的單人牢房,也許是張忠祥他們托了關系,牢房内布置的很舒服,草墊子很軟,夥食也很好,也沒有獄卒來給他上大刑。
他記得婉兒三歲的時候,自己還沒去西北,沈家也沒有遭變故,日子是那樣悠閑靜好。那小丫頭總喜歡騎在别人脖子上,沈霖那時候長得瘦瘦白白,像個細麻杆子,根本撐不起沈婉君,于是沈穆就被迫成了人肉轎子。
每次吃完飯,是他背《策論》的時間,而對這丫頭,卻意味着:是時候開始散發無處釋放的精力了。她用那雙小腳爬牆一樣,摟住沈穆,直接把他的腿當成平地,爬牆一樣擡腳往身上蹬,邊蹬邊說:“哥!要騎!要騎高高!”
沈穆把她抱起來架在肩膀上,低頭繼續背書,耳邊時而傳來小丫頭的尖叫,沈穆吼她,她就哈哈大笑,越吼她笑得越開心,到後來,沈穆隻好徹底無視她,任由她在自己肩膀上興風作浪。
有時候,沈婉君會哭喊着讓沈穆用麻繩幫她編一個小兔子,沈穆編好了,她卻戴在了他腦門上,還一個勁指着那兔子說:“哥哥帥!哥哥帥!”
那兔子怎麼編來着?
沈穆把草繩在手裡繞了幾圈,日子太久了,竟然都忘記了。
沈穆把麻繩扔到一邊,仰頭躺下,凝視着牆角一隻正在結網的蜘蛛,腦中卻開始胡思亂想。
沈家好歹是保住了,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也許沒了自己,他們以後的日子會更平靜無憂。而朝中的武将這麼多,殺掉自己,也還會有新人前仆後繼地頂上他的職位。事到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那小子了。
幸好行刑很快,隻有三日時間,消息根本來不及傳到浙江,也省得楚玉離天不怕地不怕地胡鬧了。
幸好昨日楚玉離不在場。看到婉兒哭泣,已經夠讓人傷心的了,若是楚玉離也在自面前掉眼淚,他隻怕要肝腸寸斷,死也不能瞑目了。
一旁的獄卒人倒是怪好,隔着鐵栅欄遞進來一團東西:“将軍,那鐵疙瘩太重,尋常人戴上兩日,手腳就會磨掉一層皮。我這裡有縫好的棉絮套子,您墊在鐐铐内,多少能輕松些。”
沈穆笑了笑,“這就沒必要了。”
反正再沒幾天,自己就身首異處了。
就在這時,兩個宮裡的太監走進來,命人打開了獄門,說是陛下讓他寫一篇罪己書,日後公布于天下,以平民怨。
手上不方便,沈穆勉強抓着筆杆子,字寫得潦草敷衍。他絞盡腦汁,糅雜了以往曆朝曆代七位權臣奸賊的光輝事迹,好容易編了十七條罪狀。寫完了通讀一遍,倒先把自己給看樂了——若真如這上頭所說,日子不知得有多爽快!嗯……下輩子就照着這上頭寫的來幹。
隻是白太傅那老頭子做夢都沒想到吧,他辛辛苦苦逼着自己從小背到大的墨水文章,最後竟都用在了寫這玩意兒上。
那太監臨走前,又端上來一碗湯藥,說是大皇子的賞賜。
沈穆瞧着那碗烏漆麻黑的藥,緩緩道:“我已束手就擒,大皇子此時下毒,未免多此一舉了吧?”
“小的們隻是奉命行事,還請将軍不要為難我等……”
沈穆一口氣喝光,把空碗磕在托盤上,“交差去吧。”
那太監沒想到沈穆如此順從,這倒讓他有些于心不忍。
“……沈将軍保重。”他鄭重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過了幾個時辰,果不出所料,沈穆眼睛開始刺痛,逐漸難以忍受,像是眼睛裡強行被人倒進了滾燙的辣椒油。疼到難耐的時候,眼角竟然緩緩淌出血來。
獄卒吓得驚呼不已,“将軍這是怎麼了!小的們這就去請郎中……”
“沒事——有水嗎?”
獄卒遞來個銅盆,被鐵栅欄隔着,沈穆隻好一點點托動着鐐铐,把手探出去,沾了水,胡亂洗掉臉上的血痕。
不過半刻鐘的功夫,他已覺視力如潮水般消退。
真是狼狽。沈穆自嘲地笑了笑,心道:“這樣也好,免得行刑之日再見那些人的嘴臉,平白髒了我輪回的路。”
*
雪花幽幽灑灑,空氣冷寂如霜。
京郊之南側,送别的十六孔橋上覆蓋了皚皚白雪,冰天雪地之時,路上行人稀少。
沈婉君被一路送出了京城。沈府的老管家匆匆趕來接應。在城門外的高牆下,老管家似乎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他顫抖着将備好的衣物錢糧交給沈婉君,囑咐她去浙江找她的二哥。
老管家不住叮囑身邊的兩個丫鬟,“路途遙遠,你們要照顧好三小姐,别讓她在半路着了風寒……”
此刻沈婉君已經不再流淚哭喊,但眼中依舊有平靜的悲傷。
她木然接過東西,久久說不出話來。
老管家勸道:“将軍在京中不乏親信舊部,還有白老太傅、張大人、宋将軍他們,也都在想法子,也許此事還有回旋之地,三小姐千萬放寬心。”
“回旋之地……”沈婉君喃喃道,“還有回旋之地麼?”
直接被關進了诏獄,不準任何人探望,行刑之日定的那樣倉促,連提審公堂都被強制取消了。後來又怕公開行刑會惹得民怨沸騰、徒生變故,幹脆改成了三日後午時金銮殿外施以絞刑,隻讓百官觀刑。
趙珩鐵了心殺他,還有回旋之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