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頭營裡香氣彌漫,大鐵鍋裡似乎在蒸饅頭,白霧從鍋蓋縫兒裡鑽出來,把四周蒸騰得暖烘烘。
在幾口大鐵鍋之間忙前忙後的正是馬麟,他身形魁梧,胸前帶着灰麻的圍衫,卻看上去毫不違和。他伸着他那粗的好似梁柱的胳膊,毫不費力得翻炒着鐵鍋鏟,做着一鍋足夠幾百人分量的過油肉。
“回來了?正好,馬上要出鍋了,這邊坐!”馬麟騰不出手,便朝他努努嘴,指了指預先為他留下的座位。
桌前已經坐了好幾個人,侯建看樣子也剛從戰場上下來,臉上黑一塊紅一塊,他也懶得洗,隻把肩上盔甲半卸下透透氣,那些鐵片子就随意地耷拉在他胸襟前,看上去好不邋遢。可軍中本也就是這樣,怎麼舒服怎麼來,那還管他許多講究。他把手中的筷子豎起來,在桌面上敲了敲,“大炮,快點炒,老子一整天都沒吃飯了!”
卻瞧見楚玉離遠遠的走來,侯建頓時眼前一亮,朝他招招手,“這邊!小玉離!”
此話一出,一旁的其他士兵立刻轟地圍了過來。
“喲!這位是……”
“老侯,這便是你常提到的那位嗎?”
“他果真跟着沈将軍一起來了軍營裡啊!你倒是難得沒騙我們。”
“生得真是好看——你多大了?”
“……”
這場景簡直和十年前一模一樣,楚玉離更郁悶了,掉頭就想走,一轉身就撞進了一個人懷裡。
“吵什麼?”沈穆順手把楚玉離拉到身後,轟走了那一幫起哄的。
楚玉離掙脫了他手,在桌前落座,一言不發。
沈穆在他左邊坐下,沈婉君也自然而然地在沈穆左邊坐下。
楚玉離冷眼瞧着,慢慢把眼珠子朝天,然後把臉扭到了右邊。
扭到一半,下巴就被人捏住,又被扭了回來。
“楚玉離你幾歲了?”沈穆無奈地看着他。
楚玉離把眼珠子從看天轉向看地,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不語。
從楚玉離見到沈婉君的第一眼,他就不喜歡這個小姑娘。那時候他被沈穆安置在沈府上養傷,腿上的傷正在恢複,又痛又癢,像是爬了千百隻螞蟻,那日沈穆不在府上,就基本沒什麼人來,他也不願意開口喊人,隻是自己窩在床上慢慢挨着。
那天府上似乎很熱鬧,前院裡人聲喧嘩,楚玉離坐起身子朝前院望着,瞧見院子裡挂着彩條很是喜慶。他看見一個十餘歲年紀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鵝黃色的裙子,舉止矜貴驕傲而又随性自在,身邊親友長輩、朋友婢女圍了一大圈,四皇子趙欽當衆送了她一隻荷包,引得衆人起哄大笑。隐約聽到他們的交談,楚玉離才知道原來那是沈婉君在過十四歲生辰。
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生辰,可以那樣熱鬧那樣快活,原來一個已經十四歲的孩子,竟也是可以如此衆星捧月似的護着愛着的麼?
“飯來了!”
馬麟一聲吆喝,端着一大盆過油肉上了桌。
畢竟是在軍營裡,時間緊,來不及弄許多花樣,馬麟隻燒了一盆白菜豆腐燴菜,還有一鍋過油肉,便是這幾日難得的美味了。
大家早就咽着唾沫嗷嗷待哺,飯菜一來頓時一掃而上,沈穆眼疾手快打了一小碗菜,澆在楚玉離的白米飯上,彈了彈他的腦殼:“發什麼愣?不抓緊搶肉,沒看見身邊一群如狼似虎的麼——你看看婉兒,人家一小姑娘都比你機靈。”
這邊沈婉君挑眉,将自己滿滿當當的一碗肉得意地揚起,朝楚玉離挑釁一笑,笑出一口白牙。
楚玉離沒心思理她,隻盯着面前的飯出神。他原本是想,沈婉君來了,沈穆就會把心思都用在他妹妹身上,對他不管不顧了。但看着面前的飯菜,又似乎是他想多了。
沈穆特地把肥肉挑走了,剩下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還多盛了他愛吃的木耳和蒜苔,肉片上裹着焦嫩的熱油,混着青椒蔥香,十分美味。他把那碗滿當當的飯菜抱到自己面前,把臉深深埋到飯碗裡,碗裡的熱氣騰得他眼睛發酸。
也許沈婉君剛才罵得不錯,他确實是腦子有點病……至少現在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不是沒人管沒人愛,他又在那裡胡思亂想什麼呢,真傻。
楚玉離一粒一粒的扒拉着米飯,把心裡那些十分可笑的嫉妒給嚼碎了吞掉。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擡頭,卻見桌前人已走了一大半。
軍營裡日常行事匆忙,練就了士兵們風卷殘雲的吃飯速度。大多時候是不給将士們留單獨的吃飯時間,隻在休息時候啃了幹糧填飽肚子便好,今日難得吃頓好的,也不過多給出一刻鐘而已。吃飽喝足,養足精神,大家都知道接下來還有的是惡戰苦熬。
再轉頭一看,身邊的座位不知何時已經空了。
“沈穆呢?”
“張大人有事找他,早都走啦。将軍臨走前說了,你慢慢慢吃,不着急。”馬麟已經在洗刷他的大鐵鍋了。
這就是軍營裡的速度麼,真是長見識了。
“可是我記得沈穆他吃飯也很慢啊……”楚玉離有些納悶,嘟囔道。
“沒有的事,沈将軍一向雷厲風行的。”馬麟斬釘截鐵道。
他卻不知道,那時候沈穆也不過剛到軍中裡不久,尚且一身大少爺的壞毛病,死愛幹淨,吃飯極慢,瞧不起沒文化的粗人,還總是嫌棄隔壁營帳裡的幾位副将打呼噜。隻不過這麼些年被宋琛訓斥着,逐漸吃了苦頭,磨了性子,行軍時又免不了饑一頓飽一頓,吃飯速度早也練就出來了。
沈婉君環抱着胳膊,在一尺之外也朝他翻白眼,“你兔子啃草啊,吃飯吃那麼慢。”
楚玉離睨她一眼,決定不和她計較。
天色已然不早了,沈穆和裴茗他們又忙得沒空管她,她便打起算盤,勢必要先給自己争取到一個床位:“喂,我哥說了,今夜你的床鋪歸我了。”
“你确定?”楚玉離毫不相信的看着她。
其實沈穆根本沒說過這話。但她昂起腦袋道:“那不然呢,我一個姑娘家,難不成和一群漢子擠在一起睡嗎。”
“那我睡哪?”楚玉離暗自磨牙。
“你?打地鋪,或者跟我哥擠一擠,管你呢。”沈婉君理直氣壯哼道。
楚玉離原本十分不悅,聽到最後一句話,卻眉頭微微一動,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