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相對緩慢的過程。起初隻是隐隐的鈍痛,接着麻繩越崩越緊,竹簡越來越收緊,整個髒腑承受着暴力的擠壓,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悶響。
楚玉離周身劇烈的顫抖着,卻沒有露出絲毫不堪的神色,他牙關壓抑地戰栗着,卻強忍着一聲不吭,絕不讓自己發出哀求的呻.吟。
闫瑞感到無比興奮。一年來的屈辱,痛苦都在此刻得到解放。他陰笑道:“這還沒完呢,我把這個刑罰改進了一下,讓你體驗一下更極度的死亡感……”
他走上前,用那隻斷臂抵住楚玉離的下颚,另一隻手鐵鉗般捂住他的口鼻,令他不能呼出或吸入一絲空氣——
楚玉離驚懼地想要偏開頭,但闫瑞的力度太大了,幾乎将他的頭按死在鐵架子上。口鼻被堵住,窒息感越來越強,沒過多久,他周身就開始劇烈的痙攣起來。
“哈哈哈哈!爽不爽?他媽的這都是你的報應!這都是你罪有應得!”闫瑞瘋狂的笑着。
緊縮感和窒息感交織着,整個肺腑都要漲爆了一般劇痛。他的十指在鐵架台上搔抓着,周身極力掙紮着,連帶着鐵架台都發出吱呀的顫響。冷汗順着臉頰一顆一顆滾落,卻依舊睜眼看向門外,目中帶着渺茫的希冀,似乎期盼着那裡下一刻會出現什麼人的身影。
救救我……沈穆,求你快來,快來救救我……好疼……我快要死了……
楚玉離在内心裡嘶啞的喊着,他極力想抓住些什麼,手指卻碰觸不到任何有溫度的東西,雙手拼命的想要掙脫麻繩,卻是徒勞,隻在白細的腕子上留下道道血痕。渾身的痙攣越來越劇烈,眼淚簌簌而下。
瞳孔由緊縮逐漸轉為散大,瞳仁内的光卻一點點黯淡下去。
就在這煎熬的時刻,他神智逐漸渙散,腦海中卻隐約浮現那些北城慘死的百姓。
“他們毒發的時候,周身痙攣的時候,停止呼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絕望與痛苦嗎?”他想。
“如果這是我罪有應得……”楚玉離腦中昏昏噩噩,“那麼,讓我也就此死去吧,讓我也獲得一個解脫吧。”
與此同時,麻繩依舊在緩慢的收縮。血肉的劇痛他已經感受不到了,隻能感覺胸腔内的氣體被擠壓着,他想呼吸,但口鼻卻被堵着無法通氣,膨脹的殘氣、收縮的肋骨、痙攣的血肉,極度的痛苦讓他神智近乎渙散。
他甚至能感覺到肺腑的血脈在一點點爆破,心髒像是難承負荷般發出嗡鳴,這具身體随時都可能喪失活力。
“感覺怎麼樣?爽不爽?”闫瑞将他的頭死死抵在鐵架上,眼裡散發着野獸的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老子今日就給你漲漲教訓!”
忽然間他感覺手掌滑過一片溫熱的液體,他下意識一松勁兒,就看見一道血迹順着楚玉離的嘴角蜿蜒流出,驚得他頓時撤了手。
“停停停!他想咬舌自盡!”
闫瑞用力捏開楚玉離的下颚,嘎吱一聲響,直接把他下巴給卸了。
這時候楚玉離腦袋已經無力的垂下去,面色慘白如紙,吓得闫瑞伸手探了探他鼻息,這才長呼一口氣——沒死。
“先到這裡,收拾一下把人送回去。弄的幹淨些,别讓人看出破綻。”
闫瑞有些後怕的吐了口氣,要是再多一瞬,也許楚玉離就要死在當場了。人質要是砸死在他手裡,皇帝肯定會把他剁成肉醬。
再看自己手心,因為剛才太用力,掌部現在還泛着青白。
一線天窗之外,隐約透出清冷的晨曦,天要亮了。
*
沈穆到了大理寺的時候,獄内的差役跟見鬼似的,在門口撲通跪了一片。
“沈沈沈沈沈将軍!……您您您您您您怎怎怎怎麼突然來了……啊要探監……不不不行啊探望人犯先要請請請請請示獄丞……”
“廢話少說,快開門!”
裴茗厲聲喝着,一腳踹開那個擋路的獄卒。沈穆擡頭,看見那座陰森森的牢獄,忽然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心悸。不安感越來越強,他腳步不停的沖進了牢内。
大牢内光線向來要昏暗許多,外頭天色已經蒙蒙亮,獄内卻依舊渾渾冥冥,不見天日。
“将軍您看,咱就說了嘛,小殿下他好好的呢。”獄卒端着燭燈站在身後,隔着鐵門看向裡頭的人。
楚玉離在矮床上靜靜的躺着。裡頭沒有點燈,光線身十分昏暗,他的面容全都隐藏在陰影裡,看不清個端倪,隻能看見被衾覆蓋下的胸腔微弱的起伏着,似乎睡得很沉。
“把門打開。”
“現在打開隻怕會吵醒他……啊不不不我是說好的,小的這就去開門!”
身後的獄卒滿身冷汗,被沈穆的眼神下了半死,隻好哆哆嗦嗦的去找鑰匙,片刻後鐵門被打開,沈穆輕輕走了進去。
沈穆在床邊靜立着,一時間竟感覺有些陌生。
他臉色幾時那樣蒼白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像是被什麼夢魇困住似的,嘴唇微張着,眉頭緊緊蹙起。
有人虐待他麼?但看他周身完好無損,并沒有傷痕或淤青。
想來也應該不會。事情基本上已經闆上釘釘了,大理寺也好,胡志全也好,都沒必要對他用刑。
沈穆其實很想再靠近一點去仔細看看他。如果他再走近一點,就能發現楚玉離臉色極度蒼白,并不像是睡着了,而是近乎無力的暈厥着。
但是他硬生生止住了這個沖動,他想:“不,不能再走近了。再靠近一點……就真的會舍不得了。”
他強迫自己的身形停在三尺之外,就那樣沉默的看着他。
此時此刻,楚玉離感覺自己身被油烹火烤,痛苦至極,胸腔内近乎絞窄的劇痛,早已讓他的神智完全喪失。
在這場極深的昏迷之中,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娘親的背影。他看見楚昭翊面若冰霜,拂袖甩開他挽留的手。他看見沈穆冷漠的對他搖搖頭,說,“我對你感到很失望”。他們絲毫不留情的丢下他,走進一團濃霧。
他朝着他們的背影拼命追逐,直到筋疲力盡,他們卻仍舊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他無力的哭喊着:“求你們别丢下我!我很害怕……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
但是沒有人回頭。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霧霭之中,消失在他的世界裡。
他們都離我遠去了。他想。
真奇怪。我究竟有沒有真正的被什麼人愛過呢?
究竟是我把他們推開了,還是他們把我抛棄了呢?
黯淡的晨曦照不進這間牢獄。楚玉離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見黑暗中,一滴清淚慢慢滾落,訴說着無聲的絕望。
“别哭……”沈穆伸手拂去那滴眼淚。終于心有不忍,慢慢俯身,在他額間落下一個極輕的吻:“等我。等我回來接你。”
很久很久以後,他慢慢的站起來,轉身,離開。
再沒回頭。
他走出大理寺的時候,天光已大亮。道旁栽滿生煙綠柳,此時滿城柳花飛絮,霭霭亭亭,恍然如白雪。再擡頭遠望,隻見遠處青山城郭,極目生寒。
恍然已入暮春。登上軟轎,往宣武門而去。人潮喧鬧擁擠,百官早已候在城門外,車馬、侍衛在宣武大街上長龍般鋪開,倒是難得一見的壯觀。
他靜坐車内,無心去看車外喧鬧,隻閉眼凝神,任由舊景遠去。
心中依戀難舍,卻隻能由着自己漸行漸遠。時光匆匆過,人也好,情也罷,到頭來竟都無計留住。
隻恨好夢難尋,春去無意。
此去西北,山水迢迢,歸期無計,又不知将要蹉跎幾度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