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瑞那人,一向以折磨人為樂,他自己發明了很多陰毒的刑罰,無傷無痕,卻足以叫人一輩子生不如死。”沈穆輕輕攏住他的手,“我早該想到的,臨走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你,就該想到的。”
“……很疼對不對?”沈穆道:“你當時很害怕,對不對?”
楚玉離頓了頓,慢慢掙開他的手。
鼻子突然很酸,一陣委屈湧上心頭。有那麼一瞬間,他想撲進沈穆懷裡放聲哭訴:“是的,很疼很疼,我當時很害怕,很難受。喊疼也沒人理會,連躬下身咳嗽都做不到,想死都沒辦法解脫。我多麼希望你能忽然出現,帶我離開這裡。你為什麼來得那麼晚?你曾經想過丢下我一走了之,對不對?可是你知不知道,除了你,我也許沒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
沈穆能感覺到他哭了,他把楚玉離抱起來,想幫他擦擦眼淚,但是楚玉離卻把臉用力的埋在他肩頭,不讓他看清自己的臉。
“楚玉離,我們不要再這樣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不要再相互隐瞞、相互誤會了。我知道你很委屈,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不要憋在心裡,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忍耐要好受很多,告訴我好不好?”
楚玉離沒有回答他。
積攢許久的委屈終于化作鹹澀的眼淚,一滴一滴,洶湧難止,暈濕了整個肩頭。沈穆感覺他整個人都在啜泣顫抖,可是那哭泣是如此沉默,如此無奈,自始至終,他依舊一個字也不願意說。
馬車外,林間隐約傳來夜鷹的啼叫聲,悠遠,深沉,在甯靜的暮色裡久久遊蕩,正如此刻馬車内的氣氛,神秘,隐晦,夾雜着某些不為人訴說的東西。
黃昏那樣短暫,很快,最後一點餘晖褪去,天地徹底沉入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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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馬車不再搖晃,似乎車隊找了個地方停了下來。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說是來送藥的,楚玉離立馬坐起來,抹了把臉,若無其事的扭過頭。
一個小士兵敲門進來,端了碗湯藥,規規矩矩的把藥放在桌上。臨走時悄悄朝車内瞄了一眼,隻覺得這倆人相對而坐,沉默無言,氣氛說不出的怪異。
今日白天為了趕路,都沒有停下來留給兄弟們吃晚飯的時間,此時行至山林,夜色濃重,黑燈瞎火,沈穆便下令原地暫作休整,明日天亮再啟程。
士兵們便在山林裡原地生火做飯,席地而坐,三五人圍,閑聊私語。
車内,楚玉離已經哭夠了,此時正呆呆的靠在床頭,眼睛低垂着,看不出什麼情緒。
“來喝藥。”沈穆端着碗朝他示意。
熱氣氤氲,那個藥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熬出來的,味道實在一言難盡,單是聞着就叫人想吐。
楚玉離順從的接過去,碗湊到唇邊,隻聞了一下,眉頭一皺,然後堅決的把碗推開。
“不想喝。”
“多大的人了,還怕苦嗎。”沈穆道:“藥都是這樣,不喝藥病哪能好呢。”
楚玉離一臉嫌棄的盯着那碗藥。
沈穆十分耐心的舀一勺,送進他嘴裡,“張嘴,對了,别猶豫,隻要咽的夠快,就一點感覺都沒有。麻溜的,等會藥涼了更苦。來來來,張嘴,啊……”
楚玉離隻喝了一口,就噗的全吐出來了。幸虧沈穆躲的快,不然得噴他一臉。
“沈穆,這個太苦了,不喝了好不好?”楚玉離臉上還挂着淚痕,可憐巴巴的瞧着他。沈穆有點心軟了。
“不行咱們就喝半碗,半碗總行了吧。”
“乖,不就是喝藥嗎,這幾天昏迷着,不還喝的好好的,怎麼如今清醒過來,反倒嫌苦了?”
“……”
“這麼着,我喝半碗,你喝半碗,行了吧?”
楚玉離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說,我就不信你能咽的下去。
沈穆端着碗,心想豁出去了,千萬不能在小孩面前丢人。然後他一臉壯烈的端起碗,像幹燒酒一樣大口悶。黑褐色的湯汁滑過舌尖的時候,那感覺真是酸爽透心,讓人很難不懷疑這個藥是不是用了十斤黃連濃縮熬出來的。他回憶起婉兒小的時候,生了病不肯好好喝藥,自己也是這麼哄着她的。心中不由得湧上苦澀之感,他還真是畢生操勞,當哥當爹當媽當婆,一輩子老媽子命啊。他眉心狠狠的跳了一下,若無其事的喝掉半碗,十分優雅的放下碗。
“你看,不是很容易嗎?這個藥就是聞起來惡心,喝起來還有點甜呢,嗯,有點像嶺南人喝的那種龜苓膏……”
楚玉離十分懷疑且驚愕的看着他。
然後他也半信半疑的端起碗,橫下心咕咚咕咚全喝完了。喝完之後擰着眉頭呸呸呸了好幾下,沈穆立刻把一塊方糖塞進他嘴裡。
“你騙人,明明喝起來比聞起來還惡心。”甜甜的味道溢滿了整個味蕾,楚玉離嘴裡含着糖,瞪了他一眼,“我也就是一點小風寒,以後不用喝藥了。”
“不行,必須得聽大夫的話。”
“那以後我喝一碗,你也要陪我喝一碗。”
“行行行,怎麼着都行……”沈穆心滿意足的把空碗放到一邊,把桌上的信封收回抽屜裡。心說,你隻要肯乖乖喝藥,快點好起來,讓我幹啃十斤黃連都行。
楚玉離也不全是嫌苦,主要是他之前在大理寺被人按着強行灌藥,又苦又燙,給他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以後每次聞到藥味就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那是什麼?”他看向那信。
“沈霖寫的信。”
“寫的什麼?”
“罵人的話,還是别看了。”
“你騙人。你那個二弟看上去溫和儒雅,怎麼會罵人呢。”
“他跟你一樣,悶騷,看上去人畜無害,實際上脾氣大得很。”
“我哪有。”楚玉離道:“别人不惹我,我自然不會亂發脾氣。”
沈穆眼有笑意,點頭道:“是極,今後定不敢再惹你生氣。否則你起了脾氣,躲起來不見人,我便是天涯海角都找不回你了。”
“……”楚玉離愣了一下,慢慢吸了下鼻子,低垂着眼睛,沒有回答。
沈穆靜靜的看着他。
他能明顯感覺到楚玉離的氣質有些變了。之前他在沈府裡,他還總是眉開眼笑、東瞧西看,眼睛亮亮的,像是陽光照耀下的湖水。現在他雖然也清醒着,偶爾也會說笑,卻愈發沉靜寡言,眼裡隐隐蒙着一層灰色的霧霾,整個人頹唐而失落,好像被什麼東西封閉在了另一個世界裡。
“他人在杭州,想必跟你談了很多朝中的形勢吧,我見你方才把那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大約不是什麼好事兒。能不能說給我聽聽?”片刻後,楚玉離小心翼翼的問道。
“你别誤會,我隻是悶了太久,也沒什麼事可做,就想多聽些外頭的事,否則整日病怏怏的窩在床上,豈不是成了廢人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