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靠近了一些,湊到窗戶邊低聲道:“這官場上的事兒屬下不太懂,但就說這闫瑞,據咱們的密探來報,也不知他是發覺了什麼,一接到聖旨,也馬不停蹄渡了黃河往陝甘這邊趕,倒像是追着找您來的。瞧他這樣子,隻怕已經知道人就在咱們這裡了。”
沈穆道:“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了。”
“那會是誰?”裴茗道,“當時派出的大多是隐匿無名的閣中弟子,您并沒有露面,闫瑞如何知曉此事與您有關?”
沈穆冷聲道:“當初是誰黃雀在後,自然就是誰壞我的事。”
裴茗略一思索:“是當夜那個神秘人?那人輕功卓絕,竟能單槍匹馬的把人帶出大理寺,隻怕是個不容小觑的人物。”
沈穆冷哂道:“不過是個上不了台面的東西,專會幹一些偷雞摸狗趁人之危的勾當。”
裴茗有些疑惑的“呃”了一聲。對于不明白的事兒,要麼就閉嘴不說話,要麼就換個話題。對于前者,就顯得自己比較蠢,因此他選擇後者,以表明自己很懂,隻是心照不宣的沉默而已。他略一點頭,又道:“據底下人的消息,那闫瑞已經馬不停蹄追到了黃河以西,估摸着再有兩三天就追上咱們了,到時候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屬下先把小玉離帶走避避風頭?”
“你說什麼?躲?”沈穆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費心思帶他離開京城,難道是要他一直東躲西藏?”
“呃……自然不是……”裴茗感覺他家主子今日脾氣不太好。
沈穆冷笑一聲:“闫瑞那狗東西膽子倒不小,我正愁沒機會找他算賬,他倒趕着上門了。有種便來,不扒掉他一層皮我就不姓沈。”
不知道為什麼,裴茗發覺沈穆這句話說的有點森然。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好心提醒道:“隻是闫瑞如今乃事皇帝欽點的特使,咱們也不好跟他正面起沖突吧……”
“此事我自有分寸。”沈穆擺擺手。
裴茗也知道自家主子絕不做任性胡來之事,便沒再多言。
“哦對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交與沈穆,“這是二公子秘密托人帶給您的信。”
看起來像是一封家書,是沈霖在杭州托沈穆的親信暗中帶過來的。沈霖是個相對寡淡清淨的性子,平日也不會家長裡短的寫太多書信,此時來信,隻怕是有要緊事相告。
沈穆打開書信,逐行看過。
看似是一封家信,但字裡行間無一字家長裡短的閑聊,皆是對朝中局勢的細緻剖析,主要說的正是這位張丞相。
對于這位新任丞相張景初,沈穆與其打交道并不多,隻知道此人年方過四旬,正值壯年,曾是索行簡最器重的門生之一。且處事極其圓滑,當初太子與大皇子鬥争不斷之時,此人便預料先機,明哲保身,既不依附索黨,又不親近太子,躲在角落裡安分的當他的戶部侍郎,作壁上觀,絕不引火燒身。
但是據沈霖信中所寫,新帝登基後,将曾經被太子壓制的索相一黨的官員悉數重新提拔,此人看時機已到,當即一改常态,異常活躍,事事察言觀色,順着皇帝的喜好來辦。他借着自己曾經在揚州的人脈,為皇帝搜羅了好些絕色佳人,而他本人恰又極擅長書畫,一來二去,與皇帝交談甚歡,便逐漸深得聖心。
新帝此人自幼聰慧機敏,才智過人,卻亦不能免俗,喜珍馐寶物,喜歌舞佳人,隻恐于先帝嫌其不務正業,硬生生清心寡欲了這麼些年。登上皇位後,愈發不甘囿于奏疏朝政,終日詩書酒宴、莺歌燕舞。他自認為隻需玩弄好平衡之術,确保皇權穩固,至于天下瑣事,自不必親力親為,交由幾位輔臣處理即可。那張景初作為曾經的三科狀元,自然才智過人,又曾經是索相門生,算是皇帝知根知底的人,時日一久,皇帝便逐漸将大權交與了他。
自從南遷都城之令下達後,工部加急在杭州建造新皇城,沈霖作為東道主,也屢次前往揚州面聖述職。他從小順風順水,性子難免有文人的尖銳,尤其是給長兄私下寫的家書,就更加口無遮攔,毫不忌諱的吐槽道:
“新帝此人,性格詭谲多變,毫無建功立業之心,狹隘自私,虛僞狡詐,喜舞樂佳麗,喜奢靡鋪張,喜玩弄權術,喜愚弄百姓,與世人口中賢德之虛名相去遠甚!遠甚!”
沈穆不由得暗自慶幸,這信幸虧是委托親信秘密送至自己手中,倘若叫外人看見他如此诋毀聖上,隻怕又要鬧出大動靜。
沈霖這信洋洋灑灑,将這幾個月江南的形勢寫的事無巨細,分析并吐槽了很多皇帝提拔上來的新晉内臣,雖然大多數帶着濃重的個人偏見,沒有很靠譜的參考價值,但是沈穆也能挑挑揀揀的了解朝中的一些形勢。
整整十頁信紙,密密麻麻寫滿了,沈穆從滔滔不絕的吐槽中一目十行,很快把信看完,淡定的對裴茗說:“告訴霖兒,讓他在杭州謹言慎行,不必擔心我這邊。還有,以後寫信抓重點,啰啰嗦嗦的看得人怪費勁。”
裴茗道:“……是。”
沈穆放下窗簾,又細細将那信看過一遍,有些煩惱的呼出一口氣。随意扭頭,卻見楚玉離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睜着一雙眼珠子,靜靜的瞧着他。
沈穆愣了一下,“何時醒的?”
“剛醒。”楚玉離慢慢坐起來。卻看窗外,已是日暮西垂,夜色将至,“都晚上了,你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無妨,累的話就繼續睡。”沈穆探了下他額頭,“已經不燒了。頭還暈嗎?”
楚玉離搖搖頭。
也許是好久不見,如今突然這麼面對面的呆在同一輛馬車裡,反倒有點相對無言的生疏感。
“現在到哪裡了?”
“下午剛過了德甯府。”沈穆頓了頓,道,“德甯往西,就離并州不遠了。”
“嗯。”
并州,這的确是一個給他留下很多回憶的地方,一個讓人忍不住想回憶,也忍不住想逃避的地方。
楚玉離略微偏頭,看向窗外。外頭的風貌已經逐漸熟悉起來,德甯緊臨并州,地貌也十分相像,皆是河西走廊上比較富庶的兩個州府。透過車窗往後眺望,穿過長長的車隊,沿着筆直的古道,可以看到城郭的掠影。暮色下,天際霧藍,空氣冷寂,城郊的村落已逐漸亮起燈火,如點點星光,散落在山巒之間。
“沈穆……”
“嗯?”
“我……”
那聲“我”拉的很長,卻久久沒有下文。
“你不想跟我走,你感謝我救你出來,但是你真的不想再跟我回西北了。”沈穆無奈地道,“我都聽到了。”
“……”楚玉離被噎了一下,微微皺起眉,“你别誤會,我不是讨厭或者埋怨你,隻是……隻是……”
他“隻是”了半天,卻憋不出更多的一個字。
“我知道。”沈穆笑了笑,“我也不是要逼着你回西北,隻是大夫說你肺腑損傷很重,要好好修養。聽話,這陣子先留在我這裡,等到身體養好了,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都放你走,好不好?”
楚玉離靜靜的垂着眼簾,喉嚨略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沉默地抿着唇。
就這樣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楚玉離胸腔湧上一陣不适,偏過頭低低咳了幾聲。
他咳嗽的時候,總是習慣于躬着身,用手掐住自己的下肋,這樣可以緩解一點因受損的胸腔摩擦而産生的劇痛。
但是他隻低低的咳了幾聲就止住了,然後若無其事的直起身子。沈穆卻把他強行拉過來,讓他躬身趴在自己腿上,“那是積攢的舊血,感覺胸口悶的話就别忍着,用力咳出來。”
他熟練的拍打楚玉離的後背,楚玉離便忍不住繼續咳起來,越咳越止不住,聲音越來越嘶啞,到後來整個人都躬成了一團,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那一口陳舊的血沫給逼出來。
“好,咳出來就好。大夫說了,肺腑的傷沒那麼快好的,不要忍着,有什麼不舒服立刻告訴我,慢慢将養,以後會痊愈的。”
楚玉離趴在他腿上,點了點頭,低低的喘息着。
他的手還一直掐着胸口,把胸前的衣料都攥得皺皺巴巴。此時雖看不出什麼,但之前沈穆替他換裡衣,除去衣服,才發現雙側肋弓早被他掐得淤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