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南的局勢算是暫時塵埃落定。
沈穆把商路的主權交給了趙欽,一來是繼續鍛煉他,二來也是存了私心,想借機把沈婉君也一并留在雍南——相比于劍拔弩張的北方,此地遠離蠻夷,到底安全的多。
那日勸降上官宏,杜沖和龍鼎寨衆土匪皆有貢獻,沈穆不吝惜給他頭功,對于白嶺山那些土匪,也都大多收編為駐守商路之列。此後兩方達成協議,朝廷對白嶺山土匪的承諾不變,可以讓他們繼續擔任要職,從商路中獲利。但前提是必須配合朝廷的正規軍,保證商路安全通暢,不受蠻子侵擾。
那所謂的正規軍,其實就是那日突然冒出的弓箭手,這些人實際上是雲興閣訓練出來的一批素質極高的親兵。當時沈穆在趕來烏柏縣的路上,聽聞上官宏私下去找趙欽,隐隐覺得不對勁兒,便暗中給閣中親信飛鴿傳書,命他們盡快調來一小隊精兵,也許能用得上。
他特意囑咐不要将此事傳到宋敏初那裡去,但宋敏初在雲興閣多年,這種突然的人馬調動哪裡瞞得過她,一聽此事,馬不停蹄就趕來了。
她這些日子隐隐聽人說沈穆此次南下,湊巧碰見了什麼舊情人,整日巴巴的往山裡跑,也不知在忙活些什麼。如今親自趕來,才知哪有什麼舊情人,不過還是心心念念那個遭人煩的家夥!
她頓時覺得火冒三丈——還特地瞞着不告訴她,怎麼,覺得她小肚雞腸,上趕着去找那姓楚的麻煩嗎?
當即風風火火的就趕來沈穆這裡質問個究竟,怎知到了地方,找裴茗一打聽,卻聽聞那人已昏迷數日,危在旦夕了。
那天楚玉離被捅了兩刀,沒得到及時救治,失血太多,傷口又長久泡了水,救出來的當天夜裡就發起了高燒,再沒清醒過。後來沈穆把人安置在龍鼎寨後山的木屋裡,把附近的郎中都請了個遍,但都一籌莫展,什麼法子都用上了,人還是沒日沒夜的發高燒,昏迷不醒。
據郎中所說,乃是先天禀賦不足,加之長久心緒寡歡,積郁成疾,肺腑又屢遭重創,如今心氣已衰,隻怕難以蘇醒。
聽了這消息,宋敏初一時間倒有些驚愕,再細細一想,那所謂的“積郁成疾”,似乎也有她當年存心刺激挖苦之責。她覺得懊惱,後悔自己當初的魯莽舉動,哪怕看不慣,也不該做出那種小肚雞腸的傻事,給自己落下個狠毒淺薄的惡名。
沈穆這幾日都留在醫館裡,整日也不怎麼見人,宋敏初思前想後,花大價錢弄來好些名貴藥材,親自去登門慰問。
龍鼎寨已經收歸了朝廷,自然也沒什麼土匪霸占,倒是寨子外守了很多士兵,大約是沈穆下的令。
裴茗引着她一路往後山走,才見着那隐在山林間的矮屋。她環顧四周,環境倒很是清幽,石子鋪路,院子裡栽着幾叢栀子花,開的很茂盛,隻可惜被屋子裡濃濃的苦藥味掩蓋了芳香。隻是實在過于簡樸了,院子裡也沒個坐處,隻好站在檐下等着,時而好奇的朝裡頭找張望,隻可惜門窗皆緊閉,什麼也見不着,隻有濃重的苦藥味透出來,弄得人胸腔十分憋悶。
過了許久,才見一人挑簾出來,身着粗布麻衣,也沒有束冠佩玉,擦汗的布巾随意的搭在肩頭,倒像是久住山林的平頭百姓。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直到沈穆從牆角搬了兩個角凳引她坐下,“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我方才還以為走錯地方了。”宋敏初上下打量着他,調侃道:“怎麼,沈大将軍養尊處優的日子過得久了,特地跑來深山老林裡體驗當村夫?”
卻見沈穆神色間一點也沒有輕松閑談的意思,她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把手中的藥包遞過去:“抱歉,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呃,我來的路上聽說了,那孩子似乎病的很重,情況怎麼樣了?他畢竟年紀還小,總歸能挺過去罷?”
這擔憂倒也發自内心,她畢竟不是什麼心腸歹毒之人,聽聞年輕的生命行将枯木,多少也會生些恻隐之心:“我差人搜集了些溫和固本的藥材,讓郎中看看,或許能有用得上的。”
沈穆對她微微點頭:“有勞了。”
他并沒有追問她為何來此,神色語氣也平靜如常,宋敏初卻發覺,他眉宇間似乎隐隐有了紋路。
整個後院都彌漫着濃濃的藥味,那苦味甚至飄到了前堂,讓空氣都變得十分憋悶。
沈穆出來後就順手帶上了門,似乎沒有讓她進去探望的意思。宋敏初覺得不太爽快,道:“我大老遠來一趟,就算當初有過節,也畢竟是好心,你還介懷,怕我害他嗎?”
沈穆有些無奈的搖搖頭,“你想什麼呢?”
他目光移向緊閉的屋門,神色有些黯淡:“昨天給他喂了藥,忽然渾身起了紅疹,看上去實在不太好。我知道他這個人要面子的很,這種情況想必不情願給外人見着。”
宋敏初這才意識到,那人的病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嚴重,而沈穆似乎比她想象中更上心。半晌,她才僵硬地哦了一聲。
暴雨過後,這幾日天已轉晴,房檐上落了幾隻山雀,叽叽喳喳的,顯得氣氛越發冷清。院子裡的幾叢栀子花被清風拂過,一簇簇輕輕的搖曳着。
宋敏初看着那些無人問津的花朵,很久後,才道:“當年那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承認,當時是我對他有偏見,但扪心自問,他畢竟與你相差近十歲,你與他究竟……”
“我與他?”沈穆沉默了片刻,才道:“總歸不是你想的那樣。與其說是愛,更多的是惋惜。就好像一件瓷器,曾被人打碎,埋于不見天日的地底。很久以後發現它的人,就會莫名有種沖動,想把那些碎片一點點挖出來,重新洗淨粘補,以便能窺得幾分它曾經的樣子。”
“僅是如此?”
“……是與不是,有那麼重要嗎?”
沈穆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氣,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院子東側,看向院落外層層疊疊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