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誕生于腐化時代，舊曆2060年。

具體到現在她已經活了多久，連阿雪自己也記不清了。

彼時第一代戰鬥型仿生人MROM-1剛剛研制成功，在前線取得了令人驚喜的戰績。

瀕臨絕望的人們看到了末日中殘存的希望，大批工廠拔地而起，把人類僅剩的生産力全部投入了仿生人的制造。

而阿雪是作為第一代仿生人的附屬品誕生的。

與專門用來戰鬥的兄弟姐妹不同，她的任務是留在後方，給人民帶來希望與快樂。

她擁有所有美術學派都認可的容顔，合成大腦中存貯着幾千年舞蹈藝術的結晶。

“你會登上最大的舞台，給所有人帶去歡樂，讓他們忘記死亡的憂愁，全心全力地活下去！”

制造她的母親是這麼告訴她的。

然而就在她出廠的前一個星期，前線送回了一個腐化的仿生人殘骸。

那個仿生人四肢扭曲，皮膚上滿是蠶食後留下的空洞。

他的臉上長着十三隻眼睛，眼珠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背後寄生着類似蝴蝶翅膀的活物。

他的嘴巴像上滿了發條的玩偶嘎哒哒一直重複着兩個字。

“進化、進化、進化……”

聽說他殺了整整一個團的人類士兵，他把幸存者拖回星雲之下，眼睜睜看着他們腐化。

并聲稱這是一場進化。

“太恐怖了！”

“仿生人的腐化比人類還嚴重！”

“它們會産生恐怖扭曲的思維。”

“它們沒有靈魂！會徹底成為人類的敵人！”

新的恐慌像傳染病般蔓延。

惶恐中的人類立刻抽去所有仿生人大腦中的關鍵部分，保證他們失去基本的活動能力，将阿雪，連同她的兄弟姐妹一起丢入了垃圾場。

阿雪沒有完全死去，她的腦依然是活的，隻不過無法控制身體。

由于不需要運動，身體隻保留最簡單的思維運轉。

原始的心髒能量可以支持她“活”很久。

她躺在無人問津的垃圾堆裡，看着周圍的殘骸越堆越高，看着老鼠一次次從她面前跑過，看着風卷雲舒，日升月落。

冰涼的雨雪落在完美的面頰上。

很冷。

是因為沒有靈魂嗎？

因為沒有靈魂，所以會被腐化，所以會被制造他們的母親抛棄。

母親說她是最完美的舞者，她會登上最大的舞台，比任何一個人類明星都矚目。

但她連一次舞台都沒有登上過。

什麼是靈魂呢？

阿雪日複一日思考着這個問題。

直到工廠變成廢墟，地面變成水面，阿雪從躺在地上變成浮在水面上，又随雨水流入陰暗潮濕的管道裡。

這裡聚集着一群灰狼。

起初，第一隻灰狼幼崽發現她時還很警惕，沖她呲牙咧嘴了很久才發現這是個沒有辦法動的人類。

它走到阿雪身邊嗅來嗅去。

小狼的鼻頭很涼，毛發被水打濕了，一縷縷貼在身上。

阿雪把體溫調高了一點，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感受到身旁的人類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很溫暖，幼崽挨着她蹭了一會，躺在她懷裡睡着了。

越來越多的幼崽圍了過來，管道裡陰冷又潮濕，但阿雪身邊很暖。

身在地下的阿雪不再能看到地面上的變遷，隻能看着這些幼崽長大、生崽、又老去、死亡。

她看着它們慢慢退化掉皮毛，長出光滑的鱗片與有力的尾巴，從隻能在地上奔跑的狼變成可以在水中遊動的水狼。

一代代，艱難但頑強地生活。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

僅剩的能源再也支撐不住沒有任何營養輸入的身體。

就在阿雪的心髒即将停止跳動，而她終于能結束那場關于靈魂的沒有意義的思考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忽然灌入了她體内。

僵硬的手指動了一下，阿雪發現她又一次能控制自己了。

她慢慢爬起身，在水狼崽們驚恐的目光中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她的面前站着一個年輕男人，他長得很美。

皮膚白皙，骨相優越，鴉羽般的睫毛又密又長。

阿雪腦中的知識全是關于美的，她對所有事物的判斷也是基于美。

周圍的水狼似乎很懼怕那個男人，全都藏在水中，悄悄觀察。

“你醒了？”男人聲音清淺溫和，“我有事情要問你，這周圍沒有活人，隻有你的心髒還勉強在運轉，所以擅自幫你恢複了一下。”

“你叫什麼名字？”

阿雪張了張嘴，發出了百年來的第一個音節。

“雪。”

“那麼，阿雪。”男人起身，提起腳邊的機械燈，“跟我來。”

男人話很少，他把阿雪帶到污水管道的盡頭。

那裡的管壁破了一個洞，有一個巨大的風扇葉正在随漏下的風緩緩轉動，将月光撥弄得一明一暗。

扇葉下窩着兩隻水狼，其中一隻比成年人還高大，而另外一隻——說是水狼，卻已經完全沒有了狼的外貌。

它的鱗片上長滿了畸形的菌類，那些菌如同膨脹的氣泡，半透明的薄膜中流淌着詭異的液體。

巨型水狼見到陌生人立刻站起身，它露出獠牙，對着男人發出威脅的“嗬嗬”聲，卻在看到阿雪的瞬間化成了委屈的嗚咽。

它湊到阿雪身邊，像小時候依偎在她身側那般蹭着她的腳踝，一雙眼睛時不時看向生病的另一隻狼。

男人告訴她那隻狼在腐化，并問她它們最近有沒有接觸過星雲。

巢穴裡的每一隻狼崽阿雪都認識，她親眼看着它們一點點長大，面前的兩隻是這一任狼群的狼王與狼母。

狼一生隻有一個伴侶。

巨型水狼伏在阿雪腳下，像隻幼崽般嗚咽着哀悼它奄奄一息的伴侶。

“它們，上星期，去捕了獵。”

阿雪記得它們帶回了很多食物，整個狼群都吃得肚子鼓鼓，魇足地漂在水面上。

“上星期……”男人抵着下巴思考道，“看來也是那次星雲聚集的影響。”

阿雪問他狼還能活嗎？

男人卻反問她想不想要它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