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誰都沒再動作。
“……”
就這麼過了許久,久到外面吱呀一聲尾音,光亮消失,空間重回黑暗,梅負雪靜靜感受着頭頂細細地呼氣,心緒稍稍平穩。
在逐漸解凍的思維下,他後知後覺明白了那交織的熟悉陌生——
是人像。
蜃境中佛龛前的人像。
那座實木精緻的雕琢人像。
原本小巧的五官被放大了數倍,清晰中有種噩夢降臨現實的可怖感,尤其是那一聲磕碰,好像故意而為的恐吓。
他為何會在這裡?
梅負雪慢慢皺起眉。
記憶漸漸飄遠,最終定格在了陣外廢墟下閃爍的金光。
一把長劍橫貫其中,如同割韭菜那般上下一劃,沉悶斷裂聲傳出。
“……”
原來那一劍竟切掉了佛像的頭顱。
“……”
“走了。”
“……”
此話一出,梅負雪霎時什麼都不顧了:“它走了?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嗯。”
“那門……”
憋了太久,梅負雪實在手忙腳亂,忙不疊從對方懷中爬起,抓阄一般憑感覺扭身推門,原本原封不動的阻隔像是突破禁锢般,隻聽吱呀一聲——
光亮襲眼,他下意識避了下眼,在後背一隻手的攙扶下,腳步踉跄着走了出來。
刺目漸漸褪去,他終于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兩角各一台直立的半封閉挂穗的鎏金燭台,燈罩下燭火搖曳生輝,照亮了四方。
樟木金紅漆低調奢華,正中央擺放了一張書案,案下是紅紋滾邊的軟墊,旁邊還襯了更小的平頭案,兩處接是筆墨紙硯齊全,似乎剛使用過不久,甚至于不遠處還扔了面光澤銅鏡。
而案幾東邊是一架落地罩,罩後隐隐能窺得床榻的形狀,以及盆景豔花,屏風上還搭了幾件衣袍。
“……”
整個屋子的布局簡雅中透着細節的精緻,但物件擺放又略顯雜亂,可以看出其主并非表面上的一絲不苟,像是個強裝大人的小孩,在扔掉外來的窺視後暴露了本來的脾性。
梅負雪輕輕扇了扇眼睫,眸中映出這方溫馨舒适的景象,他手一扶,摸到一片硬朗結實,回頭看去,原來是櫃門。
棕紅色的巨大門闆随着他的動作緩緩敞開,容納兩人的空間終于顯露出來。
嗒。
一隻白靴落在地上,靴子的主人手腕一轉,穩穩撐起身子。
逼仄的櫃子着實不太方便,即便木闆磨光锃亮,但也受不住在裡面大幅度動作。
此時此刻,櫃門裡斜倚的白衣公子臉上是照常的從容不迫,鼻梁到下颌的形狀也冷冽依舊,甚至比少年時期更加明晰,但一身卻慘不忍睹。
從脖頸開始衣領被扯的大敞,露出的半個臂膀肌肉線條分明,指甲倉促撕扯的印記未消,更别提往下某處最隐蔽的傷口,那地方藏得太嚴實,除了生拉硬扯沒别的辦法。
“……”
梅負雪登時倒退一步,惡人先告狀:“你要作甚?”
“……”
空氣有一瞬的凝固。
祁白川動作一頓,擡眼看來,似是不解:“穿衣服。”
“……”
說罷,不等梅負雪再回話,便垂眸解下腰封,散開頭發,有條不紊從裡到外一點點整理,那架勢跟車裡兩人對峙後的作态一模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
梅負雪頓時如鲠在喉。
他就這麼瞪眼看着對方跟辦案一樣專注認真,其間束發還猶豫了少頃,似乎有要換個發型的趨勢,到最後應該是覺得沒有配飾,才放棄這個想法,重新擡起眸。
長長的眼睫微顫,往日墨般的瞳孔此時卻是灰撲撲的,頗有黯然傷神的意味,仿佛櫃子裡短短片刻的工夫就受了極大委屈,可對方也不多說,僅僅是靜默看着他,如同寄人籬下的乳燕,雙翅未展,無處可去。
梅負雪從上面俯視着這張表裡不一的臉,心底浮現出一層詭異的豢養禁脔的既視感。
“……”
這個念頭簡直太可怕了。
思及陣外某人的劣迹斑斑,無數個前車之鑒湧上心頭,梅負雪警惕心拉到最高,質問道:“傷沒了,你現在有心思同我解釋了嗎?”
“……”
“還有一處。”
祁白川面不改色地說出這句話。
“……”
突如其來的文字遊戲給梅負雪來了當頭一棒,怒極之下他提高聲音:“那也算?早八百年的傷也賴在我頭上?”
“……”
誰知祁白川竟輕淡瞥過他的手,并未否定。
梅負雪在這短暫的沉默中似乎意識到什麼,他抿着唇一偏頭,生硬調轉話題 :“行,這個暫且不提,我們現在是在哪?我記得明明還在半空中的。”
“陣内。”
祁白川也很默契的閉口不談,他朝上勾了下手,梅負雪心領神會,再次動作快過腦子,等拿回掌控已經蹲着身乖巧等候下文了。
“……”
“還記得蜃境嗎?”
梅負雪點頭:“就是重演一遍過往,這八方陣難不成也一樣?”
“有所不同,蜃境中隻有最後出現的孟家是原班軌迹,其餘皆為外因。”
“……”
外因?
電光火石間梅負雪猝然想起一個人
一個從頭到尾都被忽視,但卻事事不缺其影的人
——韓峥。
身份未知,實力未知,唯一能确定的是此人曾入涵虛宗,現在應當已經被踢出去了,後在孟家拿走存放氣運的連心鎖……
鎖?
他是否跟存疑的第二位詭修有些許關系?
“你是說……”梅負雪斟酌片刻,“他的出現讓蜃境軌迹發生變化?”
“并非,”祁白川伸手将人拉來,兩人肩并肩坐在敞開的櫃子裡,“軌迹沒變,隻是多了兩段不屬于孟家的支路。”
“果然是精血惹的禍,”梅負雪憶起最後孟家嬰兒出世的場景,“他上孟家族譜用的自己的精血,才對玉簡蜃境造成了幹擾。”
“嗯。”
祁白川認同地揉了揉他的頭,最後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
“……”
這般揩油似的動作數不勝數,無論是陣外陣内,都是再自然不過的習慣,就連相差的身形樣貌也未成為隔閡的預兆,甚至年齡增長後的動作愈發放肆。
每每感受到身上多出來的溫熱,梅負雪都覺得裡面透露出了一絲來源不明的憐愛之意,就好像現在的他是個不可多得的稀奇物件。
但他也沒多想:“所以你的意思是八方陣隻走原班軌迹,我們隻需要靜候重演結束。”
祁白川:“嗯。”
“就這麼簡單?”梅負雪有些難以置信。
祁白川道:“或許,不排除再次出現的外因。”
“可是……”梅負雪還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祁白川卻道:“方才的櫃子便是開始。”
“……”
梅負雪立馬起身。
上次蜃境之路極其坎坷,走到最後也有很多未解之處,譬如剛才斷頭的佛像。
吃一塹長一智,他正準備大展身手,餘光卻瞥見了旁邊始終紋絲不動的某人。
“……”
不僅如此,對方那道目光還一直落在自己臉上,因着存在感實在強烈,梅負雪忍不住詢問:“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祁白川矢口否認:“沒有。”
“那為何這種眼神看着我,是想偷懶嗎?”
祁白川柔聲道:“你先去,我随後便來。”
“……”
不明所以的梅負雪隻能先行離開。
屋子并不大,但很有安全感,看模樣應該是個書房的布置,梅負雪來到書案旁,案上白紙淩亂,上面稀稀落落躺着歪七扭八的字迹,應當是處理什麼公務。
但執筆之人顯然沒多少耐心,桌面墨水滴得蜿蜒曲折,連筆也滾落在一旁,似乎是很急促,梅負雪斟酌良久,在聽見身後一聲輕響後回頭:“祁白川,你來看……”
突然失語。
祁白川腳下一動,衣袍翩跹,幾步便來到跟前,他青年形态的身量是很高的,可以擔得上挺拔出挑,但現在也忒高了,整整比他高出半個頭。
梅負雪脫口而出:“你怎麼背着我長高了?”
“……”
此話出口,周圍一片寂靜。
祁白川眼神緩下來,像是怕驚擾他,放輕聲音:“彼此。”
“……”
心裡陡然察覺不對,梅負雪三步并作兩步,慌忙來到地上癱倒的銅鏡旁,低頭一看,臉色瞬間變了——
那赫然是一張十五六歲的少年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