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動。
這句話幾乎是貼着耳根傳來的。
溫熱的吐息似近非遠,是與陣外截然相反的活人氣息,心髒怦怦跳動,兩具軀體離得太近,彼此間的溫度透過外袍傳遞過來,所有的反應都無所遁形。
那種寺廟高堂獨有的沉香氣息如記憶中久遠的舊夢,清幽沉靜,穿透現實的壁壘,以寒風過境的氣勢席卷這狹窄的天地。
仿若河面連綿不絕的冰川,冰冷未達,便将所有的騷動與危機鎮壓到底。
然而墜落才剛剛開始。
太安靜了。
黑暗中靈光開出大片絢麗的花朵,糾纏的衣袍搖曳生姿,似兩隻你追我趕的鳳尾蝶,遠觀瑰麗華美,近處才能感受到那堪稱恐怖的力量。
暴虐的空間感受到活人的生氣,看不見的詭氣盤旋環繞,全都化作遊蛇湧了上來,視線中出現了埋伏的野獸,黑沉的瞳孔襯得牙齒雪亮,它張開嘴——
咔嚓。
脖頸斷裂。
毫無預兆,是凝實的威壓。
霎時潛伏的亡魂作鳥獸散,但于事無補,無形的大網早已籠罩這片天地,隻聽幾聲尖銳的嚎叫——
世界歸于平靜。
唯餘的幾道殘魂顫抖地縮在角落,向着半空中的流光低下頭。
——朝聖。
墜落,墜落。
無盡的墜落。
危機四伏,不知名的牛鬼蛇神前仆後繼,到最後都隻剩下綻放的光暈,一路落下去,竟猶如鋪滿了漫長的煙火之路,後腰與腿彎間的手始終穩妥至極,在這短暫的險境中強勢開辟出甯靜的安詳。
梅負雪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平靜。
陣外的話當頭一棒,将兩人間的隔膜徹底粉碎,真相赤裸無挂呈現在眼前,竟好似天方夜譚。
靈力自丹田孕育而生,即便見底修煉數日便可恢複,一路走來從祁白川從開始的雷厲風行的拆陣,到最後對接二連三的釁無動于衷,并非是舊傷複發。
而是最簡單的幹涸。
日複一日過招持劍,撫平經脈,使得他不斷動用儲存的靈力,直到鴛鴦樓的對峙。
他的靈力已經所剩無幾了。
“……”
一股難以言喻艱澀上湧,腦海中一根無形的銀陣貫穿回憶,将所有的絲線交織纏繞,縫補出完整的脈絡。
巫城門口下,林超予小心翼翼對于“喜脈”的荒謬猜測,孟家石橋外,祁白川對于樣貌年齡差異的解釋,回憶變得愈發清晰,那些迷茫未知的疑點,形迹可疑的态度,此時舊賬重翻,都有了對應的答案。
為何出身名門的醫師要堂而皇之的胡謅?
為何減少消耗需要縮減身形?
為何蜃境裡外他能夠兩面兼顧?
真相已經浮現在眼前。
——是因為傀儡。
陣下經年累月的凝聚已經達到極限,他早已分不出餘力捏造細節。一具堪比行屍走肉的殼子,沒有丹田,沒有經脈,更沒有活人的溫度,有的隻是刻在骨子裡戰鬥的本能。
“……”
怪不得面對“喜脈”的置疑他要無動于衷。
怪不得頂着少年模樣卻依舊遊刃有餘。
怪不得他要速戰速決。
所有的費盡心機不過是為了掩蓋自己與常人的差異。
所有的避而不談不過是為了彌補邏輯行為的漏洞。
這才是真正盛放靈力的“水槽”。
“……”
沖擊變得緩慢輕柔,似乎即将到底的預兆,心髒仿佛被一隻大手狠狠捏住,梅負雪收緊胳膊,未知的迷茫與恐慌浮現,如同蜃境之上回身的冷漠背影,一切的溫暖關乎都是黃粱一夢,到頭來隻有雪地深坑下的抛屍。
深淵張開血盆大口,毫無保留吞噬殆盡。
偏偏在這緊張窒息的時刻,他的腦海卻不由自主浮現了另一個猜測。
如果……這些都是僞裝出來的,那傷還會是假的嗎?
那句傀儡耳目共享的話猝不及防踴躍而出,陣外那幾乎要砍斷肩骨的一擊曆曆在目,許是為了印證希望,又或許是為了證明那點岌岌可危的安全,他怔愣過後回神向後探去——
觸感溫熱幹燥。
先是手臂,再是肩膀……
比起陣外損耗過度誘起的骨血失溫,陣内這個顯然更接近常人,衣袍依舊單薄,但撫上去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肌肉線條,緊緻又不誇張,比少年身形要明顯不少。
上次蜃境過于倉促,這次反倒是被迫靜下心來。
他循着記憶漸漸向上——
沒有血液泥漬,衣袍完好無損!
傀儡傷勢不與主身共享!
這個念頭一出,他微微松下一口氣,随後又想起什麼。
與此同時,對方似是察覺到他的急迫,攔在前面的手稍稍松懈,好脾氣得任由他作弄。
第二處實在難找。
但也正是因如此,他才察覺出環境的異樣。
周圍的空間十分狹隘,四面八方都是類似牆壁的阻隔,不知何時兩人姿勢成了一前一後背靠前胸的環擁,腰間的手也挪到了腹部。
梅負雪背對着人摸索半天無果。
心急之下幹脆轉身——
然後半扭着腰,手上憑感覺胡亂作弄。
臍下三寸……
三寸……
經過黃泉路口一次抓瞎,他已經有了經驗,一番偵查過後,幹脆利索直逼要害。
三寸而已……
找到了!
動作忽然一頓。
一隻帶着厚繭的手掌突然溫柔鉗住他的手腕,輕輕敲了敲,示意他松開,末了又将他掌心往上挪了一挪。
“……”
周圍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
兩人誰也沒吭,彼此默不作聲得在黑暗中一個誤打一個願挨。
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方才還沒醞釀發酵的酸澀頓時退潮消失,梅負雪咬緊舌尖,尖銳疼痛恍若五雷轟頂。
他難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模糊的五指,内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作為,思緒在這一時間如開了閘的洪水,不斷在“殺人滅口”與“剁手絕情”之間徘徊扭曲,仿佛那五根手指已經脫離了身體的掌控,獨立于世外。
許是這份震撼過于明顯,對方也察覺到了懷裡人的尴尬窘迫,于是安撫性地揉了揉他的後腦,毫無受害者的作态。
梅負雪臉色更難看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秉承着“便宜不占白不占,貞操沒的不是我”的想法視而不見,終于在對方的指導下碰到了自己想要的痕迹。
兩指餘寬,形狀大小完全一樣,除了因為身形差距變化而導緻的位處差異,其餘完全沒問題。
這傷是在主身上的!
這個結論得出的瞬間,梅負雪再也顧不得其他。
傀儡終究還是仿照主身形象凝聚而成,哪怕年齡略小,那也是主身曾經經曆過的事,也就是說這痕迹是他很早以前就烙印在身上的。
一道貫穿丹田,足以廢盡修為的傷……
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喂,你……唔。”
正欲探尋,唇上就覆上一隻手。
“……”
梅負雪不明所以,第一時間就要掙紮。
咚。
一聲沉悶的聲響突兀出現,像是什麼重物落地的動靜,随着聲音的出現,霎時拖帶起一陣沉重的尾音,直到另一聲較為輕微的“咚”複起,雜音才徹底停止。
“……”
梅負雪明顯感覺到身下震了震。
他不敢動了。
因為最後聲響落下的同時,一聲細微“吱呀”的摩擦聲響起,四周逼仄的空間頓時湧入一股冷風,這風來得很突兀,像是憑空吐信的遊蛇,那冰冷的感覺讓人忍不住打哆嗦。
梅負雪循聲看去——左手邊原本無縫堅實的牆壁竟多了一條縫隙,縫隙并不大,半指左右,露出外面淺淡橙黃的暖光。
刹那間他呼吸似乎都輕了幾分。
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酷似圓球,背光能看見其上凹凸不平,但是外形流暢,一看便知是精雕細琢。
那圓球還在晃,晃得很不正常,仿佛是一隻手在上盤弄把玩,梅負雪看得目不轉睛,外面橙黃的光也如同受了指引般,噼啪跳動,也正是圓球轉過來的刹那——
火苗遽增,歪斜的燈光欻然瘋長,一瞬間仿佛照射出了厲鬼的爪牙,倏然摁住了皮球——
一張人臉。
上面雕刻了一張空洞含笑的人臉。
“……”
寒意順着脊椎骨上湧,手腳冰涼到極緻,胸膛之下猛然發出強烈的心悸。
砰。
砰。
時間仿佛靜止了。
在極緻的恐懼中一切都顯得不那麼重要。
這種感覺來得簡直毫無源頭,就仿佛心底的某個東西被連根拔起,熟悉又陌生,明明是張微笑安然的面容,那雙眼睛似乎被賦予了魔力一般,直勾勾望向這裡。
腦袋一重,是後面那隻手在發力,梅負雪猝不及防,整個人倒了個滿懷。
這次他難得沒有躲,任由着對方将自己摁在頸窩,沉香裹了滿身滿臉,他聽見對方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沉穩心跳,那沁人的溫熱似乎帶來了無窮的感染,冰涼的四肢終于有了回溫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