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使方才如夢初醒,放下銅壺,誠惶誠恐地躬起身子,回道:“禀殿下,那是姜家旁支所出的女郎,齒序行九,人稱九娘。年關時在興慶宮遊賞燈會,奴婢碰巧打過照面。她的阿耶乃和順年間的工部侍郎,已經緻仕多年。阿兄是新科傳胪,去歲在翰林院待诏,今春調去鴻胪寺任職了。”
他的話蓦地斷在此處,目光變得飄忽,似在猶豫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謝寰并無催促之意,而是提起青花壺,作勢斟茶,内使忙要接過,泓亮的茶水已經先一步彙入上座人的盞中。
長公主被面前盈滿的茶盞一驚,收回獰視内使的雙目,勉強提起唇角,姿态尴尬。
内使松了口氣,看了眼不急不緩呷茶的謝寰,心下感激,直言:“燈會時殿下鐘意的那盞九枝燈輪,正是被這名女郎奪下的。”
“九娘?
這兩個字在謝寰唇齒間轉過一圈,又順着梅花冷香輕輕吐出來。
“是屢占國子監文試魁首的姜九嗎?”他問。
國子監内盡是烏衣子弟,又以尚未賜字的少年人居多,故爾每每張榜并不直呼名諱,多取其姓氏再加齒序。
内使颔首,“正是,朝中清名遠揚的應太師是她的舅公,她年幼失恃,受太師與闵國夫人教養,才識不比尋常。”
謝寰惜才愛才時人皆知,況他不近女色,京中多少待嫁女郎,使勁渾身解數都得不到他的垂青,獨獨因和親之故遠嫁西突厥的合珠郡主,與他同門,少有賢名,曾得他一句“才氣英英,驚蓬坐振”的贊詞,于是貴女當中效法才女之氣成風,至今不絕。(1)
這番長公主替李妘籌備的法門正與此相關,不想被這不知名的女郎橫插一腳,教她如何不惱?
她暗咬銀牙,簡直疑心這内使是姜家派來的内應,細想卻覺怪異,姜家縱要下注,也該把注下在風頭正盛的嫡長女身上,爾今汴京城中,可與李妘相争的,隻有一個姜含珮罷了。
哪裡輪得到一個籍籍無名的旁支女郎?
長公主怪異地睨了眼内使,眼風一轉,去察看謝寰神色,看不出他有多餘的情緒——他今歲遊燈,确實看中一盞九枝燈輪,那燈精巧,謎面古怪難測,當場無一得中者,隻有謝寰一眼窺出真章,卻被一名遮着面簾的女子搶先奪下。
事後他提過一句,雖不談多上心,可他這樣的人,身邊多得是人替他留心。
長公主垂着眼簾,心裡很看不慣謝寰雲淡風輕高不可攀的做派,面上笑得和煦,一面笑一面給台下的女使示意,女使聞風而動。
不多時,姜聆月指下的弦就斷了一根,“铮——”的一聲尖鳴,她的指尖洇出血色,卻不去擦拭,反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眉頭緊蹙,俨然西子捧心之态。
長公主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捏着扇柄站起身,搶聲招呼:“這是怎地了?若是身子不适,且先下去歇息罷。”
姜聆月一愣,垂下捂着心口的手,答道:“臣女有宿疾,受不住驚,不慎失儀,還望長公主、殿下見諒。”
她的聲音輕而柔,絨羽一般,傳到高台時,已是十分缥缈,一聽即是體弱之人,所言不虛。
長公主大喜,不論家世,單是體弱這一點就擔不起國母之責了。
先才為她美言的内使不免洩氣,長公主挑起眉,一疊聲道:“無妨,讓侍女領你去偏殿歇一歇,殿中常備着醫士的。”
姜聆月順勢告退。
未幾,李妘擡着長袖施施然登場,羽衣翩跹舞姿驚鴻,衆人皆以為塵埃就此落定,誰承想謝寰撫着案上的梅枝,并無動容之态,反是望着緩步遠去的姜聆月,咬字笃定:“就她罷。”
四下的侍從莫不驚駭,奉酒的内使都忍不住試探:“殿下說的是……”他咽了口唾沫,才敢接話:“是姜九娘麼?”
謝寰清清淡淡應了一聲。
長公主險要将團扇的象牙柄捏碎,一再克制自己的失态,“園中貴女濟濟,才情兼備者比比皆是,适才獻舞的李家嫡女,就不失為上選。皇室婚配更講求品行,姜九既無生母教養,恐無操觚之能,何故選她?”(2)
謝寰貓睛石般的眼瞳透出不解,“姑母分明連她姓甚名誰都不清楚,怎知她不通内政?況她容貌最盛卻不驕矜,含章内秀且不卑怯,有什麼不好的?”
這一番說辭面面俱到,一時扼住了長公主的咽喉,她幾乎從未見過謝寰對誰如此袒護,雲霧缭繞間,又開始揣測二人是不是早有首尾。
她神思一定,就覺斷無可能,要謝寰為女色動搖,不比牽着惡鬼刎劍容易多少。
情急之下她拿出長輩的派頭,循循誘導:“雀兒,我與你母親私交數年,最知她對你的一片苦心,你阿耶這才放心我來替你看顧婚事。姜九娘就算合你心意,可她病弱至此,不說旁的,單就衍嗣這一項,日後又當如何?”
雀兒是謝寰的乳名。
長公主見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那笑卻很陰郁,瞧不出半點翩翩君子的影子,她一瞬目,那陰郁又消失不見,仿佛她的幻覺,教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郎君抿着唇,每一根發絲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姑母既提及我阿娘,不如用我阿娘的法子,來斷一斷誰堪任這魏王妃?”
長公主聽到“阿娘”二字,額邊青筋突突跳了兩下,隻得順着他的話:“是何妙法?”
謝寰想了想,問她:“姑母身在汴京,曾與我阿娘交好,想必知曉‘白頭賦’?”
汴京城中,誰人不知白頭賦?
長公主越發摸不着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