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姜聆月喃喃自語,腦中浮現前世目之所及最後一幕——能讓她名義上的夫郎扶棺,能讓生性要強的阿胭大哭的,除了她阿兄還有誰呢?
她目光一沉,沖李妘行了一禮,連忙捂住口鼻,頭也不回地步出偏殿,正當時,殿門被人緩緩推開。
李妘一窩心火無處發洩,被這第二個闖入的愣頭青激得氣焰高漲,張口斥道:“哪裡來的乞索兒?好沒規矩!一雙眼睛做擺件用的?竟連殿裡有沒有人都不看仔細!”
進殿的仍是名女郎,年約十六七,身形高挑,着一件雪青色的半臂,鬓邊斜插着玉簪,一雙眼瞳如同斜切的寶石,亮到驚人。
此刻因着李妘的罵聲,女郎的瞳孔一縮,眼尾透出些微赤色,竟是一句辯解都無,旋身離開了大殿。
姜聆月的視線從她的面龐,移至她腰間的污漬和針灸匣,心頭一動,将她的身份辨明了。
她當機立斷追上去,“女郎可是出自平遙樓氏?倘須一處清淨之地更換衣物,我可為女郎引路。”
樓飛光聞言,警惕地乜了她一眼,并不出聲,似是将她和李妘認作一伍了。
姜聆月按下時發時止的胸悶感,勸道:“樓女郎毋怪,我也是情急之下誤入此地。殿中的女郎出自李家,隴右李氏世代行軍,族中女郎脾氣爽烈我早有耳聞,想來你與我皆是被人引咎至此,不必挂懷。”
這一番娓娓道來,既顧全了樓飛光的顔面,又不過分偏頗了誰,樓飛光自诩還算通情識禮,緩和了臉色,隻問:“我少小離京,連府中老仆都未見過我幾面,你是如何認得我的?”
姜聆月心說——若不是上輩子久尋不到你的蹤迹,自己大抵還多有兩年活頭,怎會不将你牢牢記挂在心?
腹诽歸腹诽,她面上仍是正了容色,“樓氏國之梁柱,滿門忠烈。後輩當中的樓女郎譽滿杏林,更有瑤池醫官的美名,我豈能不知?”
說着,她矮了矮身,“說來,我當稱女郎一聲先輩才是。”
樓飛光不明就裡,姜聆月适時露出腼腆情态,“我自小體弱,久病成醫,于醫理上略通一二。”
樓飛光觀她胞睑色淡,唇肉隐約透出青白,心下信了三分,與姜聆月互報了家門,由她引着去往一處小閣樓,換下髒污的衣裙。
臨别之前,樓飛光踟躇再三,忍不住探問:“女郎先才說是因情急錯認,莫非是急于服藥的緣故?若還信得過我的醫術,可否讓我看看你慣用的方子?”
姜聆月等的正是這句話。
此時已不必故作推诿之态,她順勢遞出随身的白瓷藥罐。
樓飛光揭開蓋,将罐中一粒藥丸撚作粉末,拈在鼻下細細嗅聞,“姜女郎素體虛寒,兼有喘症?”
姜聆月颔首,不及出聲,樓飛光就已把上她的脈,未幾,她面色微變,一邊鋪開針灸包,一邊道:“那座偏殿的熏香名為海朝露,此香傳自姑墨,性味辛溫走竄,主惡氣,于常人或許有益無害,于有寒哮之症的人而言,确是需要小心避忌之物。”
“女郎眼下看去雖無大礙,實則已是魚遊沸鼎、十萬火急,一旦病發,單靠這藥丸無法延緩,唯有施針或可轉圜一二。”
*
瑤池醫官不負虛名,略施幾針,姜聆月的喘症就被遏止住了。
當她被宮人指引着,同一衆貴女踏上通往設宴處的夾道時,才終于對前世種種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道上正好起了風,風吹得夾道旁的梅花紛飛,又吹得她襟前的紅珊瑚禁步簌簌擺動,險些将禁步壓着的繡帕掀翻出去。
她用手一掖,擡頭時發現四下皆靜,貴女們窸窣的私語聲消失,呼嘯的風聲被掩蓋,隻有梅花瓣不合時宜的停在她的眼睫,令她看不清路。
她猜測應當是貴人來儀,果然,身後的宮人扯了扯她的衣擺,她甫一跪地,睫上的紅梅和禁步下的繡帕一同飄走,不知飛去哪個犄角,她眄目去尋,由此窺見一支徐徐行來的儀仗。
儀仗為首的七旒旗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陰影,旗面上的龍、獅、虎畫在陰影中亂舞,如同一幀幀壯麗詭谲的神話,駿馬在後揚蹄,壓碎龍飛蛇舞,帶來一架金玉為飾的辂車。
辂車上,雉尾華扇,結珠為簾,似淩霄天宮;辂車下,人人俯首,撚土為香,似泥胎信徒。
姜聆月突覺這一幕熟悉到令人發指,蓋因她也曾是這撚土為香的其中一員。
她前一世的二八年華,就如飛蛾投燭、春蠶作繭的信徒,虔誠而蒙昧的信仰着辂車上的人,那位盛名滿京洛的皇長子謝寰。
可是如今,她的心腔緩慢而有節律的搏動着,感受不到一點非常之處,隻是如同翻開一本精美的連環畫,靜靜觀賞當中的一切,置身事外到了極緻,甚至還有閑心研究車辘上的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