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車辘停止轉動,不偏不倚地停在她近處,車簾間的玉珠相擊,一隻手穿過珠簾,将素帕遞到她面前。
簾後的郎君端坐,不見真容,伸出的指節颀長潔白,環着一圈細細的瑪瑙扳指,固定扳身的細鍊一直沒入袖中,襯得整隻手骨骼分明,宛如玉器,在綢緞上印下一道折痕。
“這位女郎,你的繡帕。”
他的聲線肖似其人,霁月光風,玲玲振玉。
将她以一種近乎強制的方式掼到連環畫中。
甚連喘息之機都無,周圍人憤恨的眼神,連同簾後郎君的笑音,化作一柄刑具,将她架在煙熏火燎的最高處。
這一場酷烈火刑,在姜聆月規規矩矩接過繡帕後,暫得平息,又在梅花宮宴的尾聲,愈演愈烈,幾要将她洞穿。
宴飲将盡之時,場上的貴女已經依次奉過繡品、金鏡,明面是獻給宮中貴人賀歲,實則是假賀歲之名為謝寰遴選妻室。
貴女們獻禮畢,又在長公主這一長輩的主持下,含而不露地展現了一番才情。
姜聆月既無顯赫出身又無冒頭之心,在衆人最為怠忽的時候上場,正趕在大軸的李妘之前,彈了一曲平平無奇的箜篌引,就連掴掌附和聲都寥寥。
高台上的長公主看了不足片刻,就失去耐性,轉到屏風後和心腹交代事宜,确保李妘的出場萬無一失才肯放心。
不怪她如此緊張,畢竟謝寰這個皇長子出自元後膝下,不論血統還是聖眷,都壓過衆皇子一頭,即便在高門五姓裡,也是應者雲集的人物。
更何況她這個長公主并非今上胞親,因着出降李家額外得了體面,怎能不為夫家牢牢籠絡這位儲君人選?
正當長公主志得意滿,掩着團扇步出屏風時,卻發現謝寰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台下——那僻着箜篌的不知名女郎。
她的面色一僵,先是定睛看了眼姜聆月。
稚齒婑媠,般般入畫,縱是服色素淨,也難掩傾城之色,她心裡打起了鼓,再看一眼謝寰,發覺他除了鄭色專注,并無其他特别之處。
她這個侄兒是一貫的謙謙君子,憐貧惜弱。
名士贊他“嘉言懿行,有握瑾懷瑜之風”,就連坊間小兒都知他高義,常以“玉郎”傳唱他的事迹,而他确實如此,對待街頭乞兒尚有幫扶之心,更何況對待傾心于他的女郎,敷衍塞責才是不合情理。
長公主思量着,一顆心大半落回肚中,想了想,帶着試探之意頑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倘讓貴女知曉殿下偏好素色美人,恐怕不日京中就要服素成風了。”
上座的少年聽罷轉過頭來。
謝寰今日穿一襲縷金繡團龍的圓領袍,領上的玉扣扣到最頂端,往上延伸出一段如玉的脖頸,他的膚色在日光下是接近透明的白,唇色嫣紅,烏發松松挽就,鼻尖也是精緻的飛燕形狀,恰如其分的中和了他淩厲的骨相。
她又向上望着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眼裂長而圓,形似貓睛石,瞳色透着影影綽綽的淺金,使他呈現一種介于人與鬼怪之間的妖異美感。
她不禁聯想到他的生母——孝懿元皇後,那個世人皆傳的祁連山神女,也生就這樣一雙美麗的、妖異的金色眼睛。
此時此刻,這雙金眸淺淺彎起來,就如二十年前她第一次面見元皇後時的情形。
光斑篩過紅梅落在謝寰眼中,他反問她:“姑母也覺得,此女生的甚美?”
長公主瞠目伸舌,半晌吐不出一句合宜的話,謝寰仿佛并不在意,彎了彎唇,轉去問奉酒的内使。
内使在園中當差多年,從來是做一些修葺花木的瑣碎差事,這次因奉酒的同伴染了風寒,才僥幸頂了缺。
他木讷寡言,從未料到自己能得貴人垂問,一時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兩股發軟,後背洇出的冷汗幾乎将他的衣料浸透。
謝寰卻似渾然不覺,隻當内使不曾聽清,擡起手,在周邊人或期許或忐忑的目光中,如玉指尖虛掃一圈,落在姜聆月堆疊的雲鬟上。
“這是哪家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