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緊身上的披帛,斟酌片刻,抛出話頭:“寒意料峭,三清殿清苦,聖人忍心讓您來此思過,想是您所行之事的确令聖人不快了。”
她觀謝寰面無異色,繼續道:“誠如殿下所言,為人子止于孝,殿下很不必為了不值得的事和聖人争執。”
謝寰不答反問:“女郎所言在理,隻這值與不值如何界定?”
“端看耗費的心血與得到的利益是否對等。”姜聆月平聲道。
謝寰颔首,似是贊同,吐出來的字句卻全不是這麼回事:“……依某拙見,評判一件事物的價值還須看個人。于災年流民,黃金萬貫不如箪食瓢飲;于亡命之徒,性命身家都不如一兩金铤。女郎這話未免武斷了些。”
姜聆月被這番巧辯堵的一啞,久久無話,回過神卻見鮮紅的杜鵑重新橫在二人中間,她乜了對座人一眼,就見他彎着眉眼笑開來,笑得放在茶盅上的手指微微動作,連帶着指間的銀鍊纏着瑪瑙小幅晃曳,她等他笑完,方聽他解釋道:“總覺得女郎似乎怕我,每每答話都要踟躇,現以春花覆面,望女郎不太覺得我面目可憎才好。”
好一張巧嘴。她扯了扯唇,不甚真誠道:“殿下天潢貴胄…龍章鳳姿,汴京城中誰不交口稱譽,誰人有置喙的餘地?”說到這,她話鋒一轉,毫不避忌地張口質問:“臣女這才萬般不解,依仗殿下之能,想要怎樣的女子不能,為何偏偏要選臣女?一個氏族旁支出身的平常女郎?”
“臣女身如草芥,卻也自憐自珍,此番稀裡糊塗入了局,唯恐做個枉死鬼,還望殿下發發慈悲,能夠如實相告其中原委。”話到末尾,她顧不得僭越之責,直起脖頸,近乎執拗地回視他,以期從中獲悉一線真相。
她的眼睛形如柳葉,眼尾的睫毛長而彎,此刻因為情緒起伏像蝴蝶一樣不斷振翅,眼瞳閃着明亮的火光,隻看上一眼,就覺喉嚨間滾過粒粒炭火,好似要将人的内髒燙出個窟窿。
大抵是她的言語過于直白,謝寰一時愣在原地,半晌,他從她身上移開目光,攏住眼睫,一面将杜鵑花細緻地放回瓶中,一面淡聲道:“女郎此話我不太理解,是天意選中了你,椋鳥才會落在你的身上,天意不因人力而移易。”
姜聆月聽罷,心下嗤笑連連,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或能騙一騙十六歲的她。她早已不是十六歲了。
魏王妃之位就是一個燙手的金饽饽,誰都想咬上一口,誰都不能輕易得到。隴西李氏想要,博陵姜氏來争;姜家捧到嘴邊,清河崔家必要阻攔。怎麼可能單憑一隻椋鳥就能定論?背後不知得有多少彎彎繞繞。
今朝她受了旨,哪怕僅僅是命她與謝寰共祭花朝節的敕旨,可這預兆着什麼衆人心知肚明的,此情此景,已經足夠将她架在風口浪尖,做那人人得而誅之的衆矢之的了。
最讓人惶惑的是謝寰執意要她入局,卻不肯将實情告知,這和把人蒙在麻布袋裡一點一點淩遲有何區别?
上一世姜含珮的訃告從北地傳來時,大房的伯父伯母那樣悲痛欲絕,汗青頭白之情,她現今還曆曆在目,縱使她能不顧自己,總不能不顧親長的一片養育之恩罷。
适時内使通傳,道是宴席将開,催促二人入席,姜聆月頭大如鬥,哪肯留在這裡受氣,一把掀開珠簾就要離去。
隻是尚未穿過珠簾,就被身後人喚住:“女郎留步。孤在神龛下跪了一夜,傷處發作,腿腳掣痛,委實沒有力氣起身了。”
“懇請女郎幫扶一把。”
這時候轉了調子,自稱起孤了,無非是暗戳戳提點她二人的身份之别,叫她不得失了分寸。她背過身把臉皺作一團,啐道,這人竟還有兩副臉孔!
甭管她有多惱恨,身在禁廷就容不得她對着皇子撂臉,隻得咽了這口氣回去攙他一把。
她觑見謝寰起身時額角冒出的冷汗,身子也似将塌的高樓一般搖晃,即知他所言不虛,她抿緊嘴唇,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他的雙膝處。
謝寰膝上的舊傷正是三年前與虎搏鬥留下的,那一年例行春狩,她與阿兄走散,誤入亂林,正撞上逃出圍獵場的餓虎,如同貓撲耗子般直接向她撲來,她躲避不及,幸而遇見了趕來處理遺患的謝寰,僥幸留下一命。
不論謝寰箭術如何高超,當時不過是個半大少年,費了好一番力氣才降住那兩人高的餓虎,為此雙膝受了重傷,這些年試了許多奇珍藥材還是反複,上一世甚至因着這傷拖死在了戰場。
她于此事有愧,良心不安,嗫嚅了一會兒方道:“臣女曾在醫書讀過,髌骨承一身之重,極為繁複精巧,凡傷在此處多難痊愈,殿下傷得尤其重,何苦為了一道敕旨長跪不起呢?”
謝寰在男女之事确實守禮,縱讓她攙扶,手肘仍是竭力懸着,身體亦不會向她歪斜半分,然則方才還疾言厲色的女郎此刻又來勸誡他,顯然讓他有些意外,他怔了一會兒,垂着面慢慢笑起來,“女郎是因圍場上我助你脫困一事耿耿于懷麼?莫不是還覺得這傷是因你而起?”
“其實很不必如此,就算女郎當日不在場,我也會竭力處置那頭兇獸,圍場附近盡是老幼婦孺,豈能置之不理?”
姜聆月聽了,倒覺意外,不想他還将當日情形記得分明。
話雖如此,可若沒有她的闖入,謝寰等人完全有機會徐徐圖之,何必莽撞出手落了下乘。
許是觀她面色郁郁,謝寰默了默,玩笑般轉了個話題:“不過跪上一跪,痛上一痛,算不得什麼。說來匪夷所思,我前日做了個怪夢,夢中奇絕驚險,比之鬥虎更勝上一籌,女郎想聽一聽麼?”
姜聆月自是無可無不可。
他就勢放緩了步子,沉吟了一會兒,方道:“夢裡是一個嚴冬,我身處北地戰場,遭心腹出賣,又逢舊傷複發,行軍不逮,困死在敵軍的圍剿之下。夢中種種,仿如親臨,我現今還記着那大雪落在血肉上的感覺,大抵是流血太多,竟不覺得冷,反而有些微的暖意呢。”
說着,他轉頭向她,淺色的瞳孔光華流轉,唇角抿出一個小小的笑渦:“女郎說,這夢,是不是古怪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