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着滿頭滿臉的官司,姜聆月再度踏入大明宮,與上次宮宴僅僅時隔一日,即便她無心觀賞,也注意到滿宮的梅花已經謝了一半,甚有幾株玉白、暮紫色的木蘭斜斜攀出,倚在珠窗網戶的三清殿上。
三清殿?
她感到身下的轎辇正在靠近這座大殿,不由得一怔,群臣大宴皆在靠近北衙的麟德殿,皇室家宴則是設在太液池附近的清晖閣,三清殿供奉道教諸神,是為祭祀、蔔筮之所,至多兼備帝王思過的作用,如何能夠設宴?
下了辇,她立在殿門前,瞥了身後一眼,内使袁客連忙上前,引她入内,“女郎受召匆忙,想必來不及梳妝,裡頭一應事物俱全,您且放心。”
這樣的托詞她自不會信。
沒有多話,她依言照做了。
進了殿,入目是滿牆金泥繪就的壁畫,與塗椒的紅牆互相照映,托舉出大殿中央的巨大神龛,神龛中道教始祖的金身依次列開,淩于殿頂的莊嚴寶相低垂着眉眼,在黃昏中氤氲出一片肅殺之氣。
姜聆月移開視線,說來古怪,她自認膽氣不算小,尋常人懼怕的鬼怪之說她絲毫不怯,唯獨見了這些神佛塑像,總會不自覺氣虛。
莫非她是什麼精怪轉世不成?
她一邊漫無目的地想,一邊四處遊覽,卻發現殿内出奇的靜谧,目之所及處空無一人,唯有隔斷的珠簾内傳出衣料摩挲聲,如同鬼魅踱步般細微,她正舉步不前,突聽“轟——”的一道鐘聲,伴着狂風猛然灌入殿内。殿外木蘭花枝左右搖曳,拍打着半開的檻窗,砸下片片花瓣,連同被風掀起的珠簾一齊撲向她的裙裾。
她要去關窗,卻在一片混沌中,望見一人着一襲雀青色大袖背對向她,孤身跪坐在簾間,煙霧般的落花和他的發絲交繞,又随着他轉頭的動作滑落下來。
她來不及躲避,就直直對上他的眼睛——波光粼粼的寶石眼,在風雨欲來的昏暗大殿裡,簡直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感,幾乎将她震在原地,于是兩世以來,她第一次聽見謝寰呼喚她的名諱。
“嫤女郎。”乍一看,他蒼白的面容似一張揉了雨水的玉版宣紙,談笑間旋即掩蓋了這種疲态,“宮宴一别,不想再見竟在一夕之間。”
嫤是姜聆月的表字,是應太師以《南華經》取就,等閑人并不知情。
她收斂了神色,向謝寰行了一禮,見他屹然不動,甚還比了個“請”的手勢,心知躲不過也不必再躲,落座下來。
二人之間隔了一張紅木小案,案上一隻玉瓶,瓶中斜插着幾株杜鵑,恰如其分遮住了彼此的部分面容。
殿外的風漸漸歇止,随之而來的是接天雨幕,殿内回蕩着雨珠相擊的聲響,密密麻麻,一陣蓋過一陣。
謝寰不緊不慢斟了兩盞茶,姜聆月看着他的動作,這才記起來他極好品茶,然她不谙此道,嘴唇貼着盞沿,嘗不出湯色濃淡,隻是盼望着這場雨快快過去,不要耽擱她出宮找人。
就這樣耗了半柱香,茶湯見底,盛着杜鵑的玉瓶突然被人輕輕挪開,謝寰望着她的眼睛,偏了偏頭,“女郎想必精通羿棋之術?”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她卻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挪揶她避而不談的态度。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茶盞,雙手交疊在案上,問道:“殿下可否駁回那道讓我與您共祭春神的旨意?”
“不可。”謝寰笑笑,幹脆搖頭。
“天命不可違。”
她的唇角微不可察往下一撇,收回手,重新捧起溫熱的茶盞,她先天體虛素來畏寒,隻覺得此時此刻,一盞熱茶比什麼都來得實際。
身為自小以儲君規格培育的皇嗣,謝寰的确深谙人心,他示意宮人合上窗牗,并将茶铫下的碳火挑出少許,放入一個包了麂皮的湯婆子中,遞給面前的女郎,一應作罷,他語帶歉意道:“這時節三清殿不燒地龍了,是某考慮不周,還請女郎擔待一二。”
她品味出這話的關鍵,趁勢問道:“殿下何故在此?若要品茶,應當有更好的去處。”
謝寰眨了眨眼,唇邊的笑意輕巧而無奈:“某為人子,不好在外诟病父君。煩請女郎換個話來問罷。”
此話一出,姜聆月立時擡起了頭,正對上郎君的視線,或許是他琥珀色的瞳色過于淺淡,總讓人覺得當中所有情緒一覽無餘,然這情緒是真是假,卻需要看的人自斷了。
她垂下眼簾,撚着湯婆子外的麂皮,細細想着這句話的關竅——聽這意思,莫不是謝寰這個向來得聖意的皇長子挨了教訓?迫不得已來到三清殿思過?
謝寰其人所圖遠略,在外可謂極盡端謹,近來所行唯一一樁出格之事,就是那場梅花宴上以椋鳥選妻,選中了她這位無名女郎。聖人得了風聲就來打斷宮宴,可見十分不滿她任魏王妃,縱如此她依舊接到了敕旨,必是有人冒大不韪與聖人争拗了。
這個人會是誰呢?
誰有這個能力?誰敢擔這個風險?
思來想去,唯有眼前這個自顧自要與她一叙的魏王本人了,正是他,主持着從頭到尾發生的一切。
她想到這,越發覺得眼前人詭異莫測,教人如何都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