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聆月體内的藥效尚未褪去,又是受凍又是受驚,憑她的身子底如何撐得住,這回見了謝寰,整個人生出一種大難得脫的虛妄感,身子一松泛,往前行了幾步差點栽倒,還是謝寰先一步擡手穩住了她。
平康坊給妓子置辦的衣裳 ,從來是隻顧勾人,哪裡會顧穿衣裳的人的死活,譬如姜聆月這一身,銀紅色軟綢抹胸,月白色撒花羅裙,并一條軟紗披帛,遮身的布料就這幾件,裝飾的項圈、手钏卻是數不勝數,腰間甚還有綴着銀鈴的縧帶,略略一動,就有無數鈴铛叮當作響,而穿戴着它的女郎,卻在寒風裡瑟瑟抖抖,好不可憐。
謝寰隔着披帛一扶她的手臂,竟覺得自己碰到的并非活生生的小娘子,而是幽室中的玉石,寒涼沁骨,他難得沉了面色,步子不着痕迹一轉,隔住廊外一衆人的視線,一雙貓兒眼在鸨母身上不輕不重刮了一下,即刻就有人将她押到了廊下,跪在石闆路上以候聽用。
謝寰沒多施舍她一個眼風,示意袁客将他先才解下的大氅拿來。
袁客向來曉得自家主子有個不喜人近身的毛病,多會了一步意思,自顧自替人将大氅披上了。
大氅是滾了白狐毛邊的,還帶了一股清淡的梅花香,姜聆月攏緊了些,總算不再瑟縮了,原要開口緻謝,因着藥效一時半會出不了聲,隻好朝謝寰福了福身,又向袁客颔首,冁然一笑。
袁客本就覺着自家主子選的這個女郎極好,溫潤而澤,不失氣節,很有親王妃的儀度,故将白面似的臉擠作一團,回了個笑。
笑得正投入,突覺天靈蓋涼嗖嗖的,擡頭對上謝寰罩在半明半暗之下的一張玉面,那唇角的弧度柔和,唇邊的笑渦也動人,反而讓他的天靈蓋涼意更甚了,他直覺不好,忙收了笑,因不好對姜聆月挂臉,轉而正色去呵斥四下圍觀的人。
姜聆月哪有功夫理會他們的眉眼官司,一邊在心裡暗啐那姓劉的是用什麼法子制的麻藥,藥效如此強橫,一邊絞盡腦汁用别的辦法表達自己的訴求。
當下沒有紙筆,她想用手指描字以代口舌,看了眼謝寰,到底覺得不妥,心道袁客年長又是閹人,正要抓了袁客的手。
“女郎請便。”
謝寰突然出聲,止步到她面前,從錦緞堆疊的廣袖裡伸出一隻玉琢般的手,掌心的紋路清晰流暢,還有一枚南紅瑪瑙指環似朱砂滴在他的指節,環下的銀鍊在風裡晃曳,讓她在愕然間想到了前世。
那時她在國子監進課,謝寰等宗室子弟就在一牆之隔的弘文館經筵進講,她每每下學,為了多看一看謝寰,都會讓車夫多繞一段路,馬車從龍首池過下馬橋,再到延政門,最後止步在一株百年的槐花樹下,夏日隔着如雲似霧的槐花,秋日隔着紛紛落落的枯葉,她掀開珠簾,遠遠的看一眼少年的背影,就會打道回府。
也不是回回都看得見的,印象中偶有的幾次,他都是被人群擁趸着,如同一隻拔群的白鶴,不矜不伐,步步生光,讓人一眼就能看見,然他從不似他的同窗郎君,和人勾肩搭背并行,想要向他示好的女郎,也從不能近他的身。
僅有一次,是上元節遊街,中書侍郎的小女将将上京,不了解謝寰的脾性,趁着節時魚龍混雜,向他坦白心迹,被拒後抓住他的圓領袍一角,口中盡是挽留之詞,仍是被他溫聲拒了。
從此以後,她再沒看他穿過那件圓領袍。
她以為他是不喜人觸碰的,就連方才他扶住了她,她都覺得訝異。
然而現下形勢緊迫,他既主動送上門她豈有不受之理,當機立斷接過他的手腕,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着,幸而她不蓄丹蔻,指尖潔淨,刮擦起來應當不疼人。
她也隻感到他的掌心溫燥,有一層練弓箭留下的薄繭。
她把要事寫完,就利落地松了手,擡起頭,用專注的目光望着眼前人,企盼他速速發号施令,解決她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