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并不是在胡扯。
尼爾森.萊頓這個人,隻有在極度疲倦,幾乎失去意識到時候,才能睡得着。
這是他的報應,因為在來到聖盧賽特之前,他犯過點兒事。好吧,是很多事。這些事包括了盜竊搶劫詐騙等半數罪名,還包括刺殺。
刺殺這個詞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他想弄死的人的身份,他還能在這個破爛城市裡活着已經是一個奇迹。
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沉重的代價。他敢說自己從沒後悔,但他從此不能主動使用向導的能力,不能放出精神動物,也不能安穩地入睡。
隻要他閉上眼睛,他承受過的每一次折磨就會從記憶裡翻出,像是紮根進他神經裡的菟絲子那樣活化。
極限的苦力,放任的疾病,毆打,電擊和實驗,他的軀體在幻痛中顫抖,冷汗淋漓。那生不如死的經曆太過慘痛,以至于他的大腦永遠在下意識抗拒休眠。
因為那時隻要他失去意識,那麼等待着他的就是永遠醒不過來的風險。
而尼爾森是向導,對他來說,恐怖的不隻有身體的懲罰,還有絕望的情緒。
絕望,讓他無法真正逃出那座關押犯人的小島的,是那如影随形的絕望。在地獄一樣的環境裡,他一直在努力抗拒其他人的絕望帶給自己的影響,以防自己精神崩潰。
但一年後,當他的心中也生出相似的感情時,他的精神屏障再也無法屏蔽這種濃霧一樣粘稠而冰冷的情感。
尼爾森撐下來了,沒像一些不夠強的向導那樣崩潰成廢人。但那無處可逃的感覺依然烙印在他大腦,他的靈魂中有一塊永不愈合的腐肉。
睡前,閉上眼睛直視自己思維的那一刻,絕望便像死者臉上的面紗一樣覆蓋而來。然後他睜開眼睛,看着天花闆直到太陽升起。
所以他和他鄰居并不一樣。
他不能像他鄰居那樣爛在房間裡,他做不到。來聖盧賽特後,他折騰了半年,最終選擇當個私家偵探。隻因為這活足夠辛苦,足夠折騰,足夠讓他疲倦到大腦自動關機,在全然的空白裡找到片刻甯靜。
萊蒂斯不知道這些,她也沒必要知道。
聽到尼爾森的回答,她陷入了沉默,就像尼爾森想要的那樣,她把這句話理解成了一個敷衍的玩笑。
寂靜的房間裡遊蕩着她的失望,還有和之前一樣的,微弱的悲哀。最終她說:“我明白了。我會告訴布列塔尼部長,以後不需要再麻煩你跟着我了。”
她轉過身,繼續播放起監控錄像。
看出萊蒂斯不會再打擾自己,尼爾森移走了幾個電腦顯示屏,往桌上一躺,開始睡覺。
疲憊很快如願以償地将他的意識卷入虛無,但頭一次,昏睡來臨時,他并不感覺非常爽快。
在黑暗中,尼爾森感覺到了風。
這風不算溫柔,但很涼爽,帶着植物的清香吹動他風衣的衣擺,又轉眼去往遠方。
尼爾森向它來的方向看去,一片遼闊的原野在他眼前展開。它與天空共赴向世界盡頭,似乎是無窮的寬廣。
薄紗一樣的月光籠罩着搖曳的麥田,遠方有斷續的蟲鳴。現在是夜晚,明亮的銀河就在他頭頂高懸。細小的星辰散落開來,都像洗過一樣幹淨。
在田野的盡頭,有一間小屋的影子。漫天星辰的光輝幾乎掩蓋了它的存在,但它裡面亮着一抹橙紅的,溫暖的燈光,像是一顆小小的圖釘,一個将這夜晚錨定在人間的定點。
一個歸去的方向。
尼爾森在這樣的風景中站了很久很久。
他感到平靜。
他知道自己從沒去過這樣的鄉下,所以這是夢。
他夢見了一片原野,還有一片星空。
他夢見了……等等,他夢見了什麼?
尼爾森猛地睜開雙眼。
監控部的天花闆上,一塊圓形的污漬和他面面相觑。
尼爾森驚愕地感知着依然沉澱在心中的平靜和溫暖,完全不可置信。
哪來的星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态,一旦他的思維活躍到能夠開始做夢,那他必然隻能做噩夢,然後他必然會從噩夢中驚醒,心跳快得像是要沖出胸腔讓自己大出血而亡。
他側過頭,想去摸自己的手機,但他沒能做到。
因為他看見自己旁邊有個電腦屏幕,而萊蒂斯就坐屏幕前。
并且,在他的手在下意識的用力後,他握住了另一隻骨節較小的,溫熱的手。
尼爾森的驚愕瞬間轉變為了驚恐。
這是個什麼姿勢?他質問自己的大腦,而他殘酷的大腦告訴他:他橫躺在桌上,萊蒂斯坐在他腰附近的電腦前面。他的手一直拉着她的手。
很好,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布列塔尼一定會把他挫骨揚灰的。
等萊蒂斯遲頓地意識到手上的握力,轉過頭來看他時,尼爾森的大腦依然在宕機。
“你醒了。那邊桌上有可頌和咖啡。昨天幫我們的警員送來的早餐。”萊蒂斯自然地陳述。
然後她自然地點頭示意,自然地收回手,自然地繼續看電腦屏幕,好像剛剛自己隻是給他遞了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