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裡的鉛筆差點滑落,還好及時抓住。鬼壓床不少人都碰見過,但特意跑到醫院來治這個的,還是頭一個。圓臉姑娘心裡嘀咕:這不該去找跳大神的麼?
不過她還是填完信息,領着宋必姜去繳費。宋必姜有些不習慣地掏出一張錢——這是謝自先給她的。
交完錢後,她跟着上二樓,一路上的房間門口都有标識牌,甚至有圖案和文字描述。
比如嘴和耳朵的圖案,宋必姜能一眼看出。
而眼前的圖案,她就怎麼也認不出來,看起來像植物根莖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短的、彎曲狀。另一邊長繩子延伸很遠,末端有散開的毛邊。
這……真是人身上的東西?
圓臉姑娘将登記表遞給房間裡的人,介紹道:“這位是秦醫生。”說完便退了出去。
宋必姜走進房間,四下打量。
這屋子與她見過的醫館很不一樣,沒有一排排裝藥材的抽屜櫃,空氣裡也聞不到濃重的藥草味。
隻在秦醫生坐的桌子旁放着幾本書,牆角立着個小書架,看着倒更像間清淨的書房。
她心想,藥材大概都存放在别的專門屋子裡吧。
“坐。”秦醫生看着手裡的登記表,擡手指了指桌前的凳子,舉手投足間文質彬彬。
宋必姜依言坐下。這點倒是相同,一張桌子,醫生和病人相對而坐,總歸是要“望聞問切”的吧?她想着,下意識把手腕往桌沿放了放。
“宋女士來平原縣不久吧?”秦醫生放下表格,擡眼問道。這是個陳述句,并非疑問。
“是,剛兩天。這……就是問診了?”宋必姜有些局促地回答。不過想想也是,自己這身打扮和口音,确實一看就是外鄉人。
“算是吧,”秦醫生笑了笑,語氣平和,“據你登記所說,遇到了‘怨鬼入夢’的情況,能詳細講講嗎?”
宋必姜定了定神,将那晚做的荒誕噩夢一五一十講了出來:身體沉重,爬滿蛆蟲,奔向白得刺眼的醫院,門口抱着頭顱的男人,還有那“讨價還價”後得來的八十年壽命,最後認出那頭顱竟是她死去的大伯……醒來後渾身冷汗,心口狂跳不止。
秦醫生邊聽邊在紙上記錄着,偶爾擡頭看她一眼,眼神專注卻不見驚詫。
待宋必姜說完,秦醫生放下筆,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宋女士,”她的聲音帶着一種安撫的韻律,“所謂‘怨鬼入夢’,常是逝者未了之心願,借夢境傳遞。你夢見故去的大伯,又是在這初來乍到之地,心神不定之際,這‘怨氣’,或提醒你身處異鄉,需得珍重自身……”
宋必姜聽得一愣一愣的,隻覺得這些話聽着玄奧又似乎有些道理。
她下意識地微微前傾,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大師,那該如何化解……”
秦醫生像是突然被自己的話燙到,猛地頓住,臉上掠過一絲尴尬。她掩飾般地輕咳一聲,擺擺手道:“咳……抱歉,習慣了。”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語氣瞬間變得平實了許多:“其實,你這情況很常見,就是‘夢魇’。”
宋必姜還沒從“大師”的期待裡回過神來,茫然地看着她。
“夢魇,說白了就是噩夢做到特别兇險,醒不過來還覺得有東西壓着。”秦醫生解釋道,“很多人經曆大的變故、驚吓,或者像你這樣,初到陌生地方,心事重重,睡不踏實,就容易出現。
身體裡的蟲啊,死去的親人啊,這些意象,往往跟你白天看到、聽到或者心裡最擔心害怕的東西有關。
比如你剛聽黃姐講了醫院,又擔心驅蟲藥,還剛到一個新地方,心裡不安穩,這些念頭攪和在一起,晚上就容易做這種光怪陸離的夢。”
她看着宋必姜:“雖然确實讓人困擾,但說實話,專門為這個跑來醫院的人,确實不多見。大多數人都知道這隻是個噩夢,驚醒了緩一陣也就過去了。”
宋必姜聽着秦醫生這一番從“怨鬼”到“夢魇”的轉折,腦子還有點轉不過彎。隻見秦醫生低頭在紙上寫了幾行字,撕下來遞給她。
宋必姜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上面是些她認不全的藥名和劑量。她捏着藥方,正要道謝離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門口那畫的奇怪圖案。
“秦醫生,”她忍不住問道,“門口那畫……是什麼?”
秦醫生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沒有立刻回答。她端起桌上的粗陶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水,才反問道:“宋女士,你……了解自己的身體嗎?”
這問題問得宋必姜一愣。身體?誰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吃飯、走路、睡覺,不都是身體在做嗎?
她疑惑地看着秦醫生:“這話……怎麼說?”
秦醫生放下茶杯,站起身繞過桌子。“來,你坐好。”她示意宋必姜把腿放松地垂下來。宋必姜不明所以,依言坐直。
隻見秦醫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圓頭的小木槌,蹲下身,在宋必姜膝蓋下方輕輕敲了一下。
“哎!”宋必姜下意識地輕呼一聲,她的小腿不受控制地向前彈跳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反應讓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睜大了眼睛看着秦醫生。
秦醫生站起身,臉上帶着一絲了然的笑意:“瞧見沒?這腿,它自己就跳了。不用你腦子去想‘我要擡腿’,它就動了。”
宋必姜揉着膝蓋下方被敲過的地方,感覺有些麻酥酥的。
這算什麼?
秦醫生走回座位坐下,手指輕輕點着桌面,似乎在想怎麼解釋。她忽然問了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你養過貓狗之類的活物嗎?”
宋必姜搖搖頭,她家以前隻養過雞鴨。
“哦,”秦醫生像是自問自答,“我以前養過一條狗,很久以前了。”她的目光似乎飄遠了一瞬,又很快聚焦回來,“你知道怎麼讓狗記住自己的名字嗎?”
宋必姜茫然,這跟她的腿跳了一下有什麼關系?
“很簡單,”秦醫生拿起桌上的一個空茶杯比劃着,“每次給它喂食的時候,就對着它,不停地叫它的名字。比如‘來福!來福!吃飯了!’”
她模仿着叫喚的聲音,“這樣重複很多很多次。後來,即使你手裡沒有食物,隻是叫一聲‘來福!’,它也會立刻跑過來,眼巴巴看着你。”
宋必姜點點頭,這道理她懂,村裡訓狗都這樣。
“你看,”秦醫生看着她,眼神認真起來,“給吃的,是‘因’,狗跑過來,是‘果’。中間連着什麼呢?就是它記住了‘來福’這個聲音,和‘有吃的’這件事是連在一起的。這種連接,就像……”
她似乎在找一個合适的詞,“就像剛才我敲你膝蓋那一下,你的腿自己就跳起來一樣。身體裡,有些‘線’和‘鈎子’,把它們連起來了。這種連接,不需要你腦子裡去想,自己就發生了。我們管這種,身體自己會發生的反應,叫做‘神經反應’。”
宋必姜聽得半懂不懂,隻覺得“神經反應”這詞聽着怪新鮮又有點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