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灰陰晾了一年零一個月,李錦湖果真照着容墨留給他的電話号碼打了過來,通知他務必三天之内趕去學習下一步工藝,過時不候。
容墨因為這通電話,激動得半夜輾轉反側,把去年夏天和郁濯青在西饒的那一次短暫相遇細細回想了千萬遍。從那一夜冒昧地表白開始,距今,竟然已經過了這麼長時間。
好想郁濯青。容墨想着想着拿起手機,又翻起了相冊裡那些被他翻爛了的照片。都是背影和側臉,柔美的長發、高挺的鼻梁、長長的眼睫。容墨對着照片放大又縮小,可無論如何,他也看不見記憶中的那雙情恨交雜的眼睛。該如何……才能看到他呢?容墨想着想着漸漸松開手,閉上眼困倦地睡過去了。
夢裡,隻有夢裡,他才能看到他。
……
“影佟,你要幫我一個忙。”
容墨第二天破天荒撥了通電話給遠在首爾的未婚妻。
馮影佟和李哲在一起,電話内容自然是對李哲公開。容墨聽見那頭沉默,緊接着就說:“你把電話給李哲。”
很快,對面開口道:“幹什麼。”
容墨聽見李哲的聲音,直接廢話不多說,開門見山解釋了情況。
“所以我要影佟幫我告訴他們是她需要我過去找她,我才有理由脫身。李哲,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爸最近看得我很緊,我幾乎連出差都要和他報備。”
李哲并不是要拒絕,他歎了口氣,問:“容墨,現在那塊墨制作到手,還有意義嗎。”
容墨一頓,握着手機僵在那,耳朵發燙,
“有。李哲,這是我跟他之間,唯一一件還沒有結束的事情。我許下過的承諾,要做完。”
李哲無話可說,轉而把手機交給馮影佟。
“知道了,我馬上打電話跟我爸說,你是想今天走還是明天?”馮影佟問。
“明天就好,謝謝影佟姐。”
-
在馮影佟的掩護下,容墨第二天順利啟程,費時一個上午獨身來到徽州蘇山縣,坐上了那輛前往西饒的大巴車。
司機車技過于高超,在彎彎繞繞的盤山公路上車速也能十分急遽,容墨靠着窗盡量使自己的腦袋保持平穩,卻仍然無濟于事,長達四十多分鐘的車程,讓他頭暈犯惡,剛一下車就忍不住嘔在了路邊的野草叢裡。
容墨扶着電線樁慢慢直起腰,掏出手機打開地圖,搜索那家民宿的位置。民宿還是去年的民宿,隻是時間太久了,他已經記不清要怎麼走。
這次他住的是從前郁濯青住過的那間房。房間外面的陽台被重新修葺過,雜亂無章的花盆瓦罐不見了,鏽損的鐵欄杆也換成了玻璃圍欄,另還多了把遮陽傘和一套實木桌椅。
世上沒有那麼多物是人非,故地重遊,多的是物也不是,人也不同。
下午觀星街沒什麼人,老湖包子鋪隻有早晨營業,竈台上各類炊具都用白抹布蓋上了。容墨邁進門,隔着老遠就看見院子裡一個穿灰黑布褂的背影,正低着腰在菜田裡忙忙碌碌,走來走去。他去年搭蓋的那頂雨棚已經不在了,多半是工程太過簡陋,被夏季暴雨沖塌了。
李師傅幹活幹得投入,背後人的腳步聲絲毫沒聽見。直到容墨走近,開口叫他:
“師父。”
李錦湖動作一停,轉過頭來。
“呀,到了!這麼快。”
容墨嘴角略向上彎,“剛到。”
李師傅把瓢裡剩餘的水灑完,挺直腰走出來,定住眼好好瞧了瞧他:“嗯,白回去了。”
容墨摸了把自己的臉,“我一直白。”
“嗯!去年夏天黑得跟碳似的!”
容墨低下頭笑笑。
“還以為你不來了。”李錦湖接着又說。
容墨伸伸脖子,長吸一口氣,“說到做到,有始有終。”
李錦湖眼神充滿欣慰,拍拍他的肩膀,走到水缸前把瓢放回去,“這次能待幾天啊?”
容墨回過身問:“這次還要很久麼?”
“不用,要不了多久。”李錦湖随手一指牆根底下放在木墩上的那把斧子,“你把墨打完,剩下的明白步驟就是了,我自己來做,做好了寄給你,可以吧!”
“打墨?”容墨疑惑。
“明天你就知道了,打墨可是力氣活啊!一點懶偷不得的!”
……
在晾好的煙灰中加入等量的牛骨膠和牛皮膠,攪拌混合,則呈現出黑膠質地的初始墨胚。容墨用手機備忘錄在旁一步步記錄着,和膠到一定程度時,李師傅又加入麝香、龍腦、艾草,以中和墨的氣味,加珍珠粉、金粉、朱砂,以增色和提高墨的細膩度與光澤。全部混合完畢後,便開始整個制墨過程中最耗費體力的一項環節——打墨。
一團呈膠狀、質地粗糙的黑墨被放置在木墩上,容墨拿起斧頭,起初有些不敢下手,才捶了幾下就被李錦湖開口叫停。
“沒吃飯啊,你給它按摩呢?”
容墨讷讷放下斧頭:“……要很大力氣麼?”
“不然呢,照你這麼打,天黑了也打不成,要把煙灰和膠打到完全相融,你再不打膠凝了,快打!”
李錦湖話剛說完,容墨揮起斧子重重一捶,吓得他渾身一激靈。
容墨怎麼可能沒力氣。
他正愁着力氣沒處使,心裡積壓了這麼多天的怒火和怨恨,正需要一個合适的地方發洩。
搗墨,可太合适了。
“對!就這麼打!這一面打完翻個面,一直打,别停。”李錦湖在旁指揮。
容墨面無表情,眼神堅定,雙手緊緊攥着斧頭,猛揮猛落,兩條大臂凸顯出清晰的肌肉線條,每一次的捶打都迅猛有力,斧刀側面和墨膠的撞擊聲一下下震動着屋瓦,也震動着他心裡結痂的裂口,震碎了,流出氣焰和鮮血,很暢快,也很痛。
半個小時不到,這人就大汗淋漓,背心前後浸得透濕,李錦湖走過去把墨翻了個位置,說:“喘口氣兒,繼續打,還早着呢。”
容墨不說話,叫他停他就停,叫他繼續他便繼續,像一個不知道喊累的機器人,李錦湖對此感到稀奇。
“你這是打墨呢還是打架呢?闆着個臉,你們有仇啊?”
“有!”
容墨突然喊出一聲。
李錦湖抱着胳膊,逗他:“什麼,你跟我這墨有什麼仇?我告訴你啊,心誠則靈,你要是心懷怨恨,打出來的墨會不好用的!”
容墨擡起來的手猛地在半空中定住,傻看着他:“我…我不是跟墨有仇。”
“跟你說話沒讓你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