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容墨随便吃了幾口面條,就回去守在冰棺前繼續燒紙了。燎爐内的灰需要在出棺前積滿整盆,所以必須不間斷地焚灰。
村民們三三倆倆趕過來,一旦頂着白布磕頭,容墨就要跟着李正李航兩兄弟一起下跪回禮。農村将宗族理念看得很重,李錦湖雖然無兒無女,但李氏家族龐大,前來吊唁的人應接不暇,一個上午,容墨的膝蓋幾乎沒有從地上離開過。
中午前堂後院總共擺了六大桌,李航告訴他,一桌飯要四百塊錢,這六桌吃完還會再上六桌人,一頓飯就是十二桌,三天光是吃飯就要花萬把塊。李正聽見這話,瞪了他堂弟一眼,随即,拽拽容墨的衣袖,說:“小容,跟我過來一下。”
容墨讷讷将手裡燃着的紙錢送進燎爐,站起來,跟着李正進了旁側的卧室。
李正把房門反鎖上,轉過身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張泛黃的紙,走近遞給他:“你看看吧,這是小叔留下來的字條。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可能老人家預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怕兌現不了承諾吧。”
容墨僵硬地接過來一看,紙上字迹清秀,用藍色鋼筆寫着幾句精簡的交代:
「賢侄正、航:托付你們二件事。一,墨塊陰晾在卧室牆角處,務必悉心照看,晾成後,請聯系愛徒容墨,自取或寄送。二,衣櫥下層紅木方盒内鎖有四萬塊錢,鑰匙在床鋪底面,請分文不動,歸還愛徒。最後,我的存折裡含三萬五千元積蓄,二位賢侄取之,平分,我走後,務必和睦共處,善待母親。」
容墨看完這些字,眼眶一瞬間濕潤。
李正緊接着打開衣櫥,從裡頭拿出了那隻上鎖的紅木盒子,放在桌上:“錢,小叔一分也沒花,都在這,這幾天人多,不方便給你,等葬禮結束,你拿走。”
“我不要。”容墨捏着那張紙,擡起頭鄭重地說:“正哥,這是師父教我制墨的學費,我怎麼可能拿回來。師父沒花,現在辦喪事不是正好要用錢嗎?盡管拿來用好了,本來還有剩下的六萬,現在師父不在了,我打算到時候拿出來,給你和航哥一人三萬,至于這四萬塊,如果不夠花,再跟我說。”
“小容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沒有讓你花錢的道理!”李正嚴肅地反駁道,“小叔沒有親生孩子,可我和李航不是死了的,他還有親侄子,這錢不能讓你花!”
“正哥你不用推辭了,錢我是一定不會拿走的。”容墨低頭又看了眼紙上的字,說:“至于墨,确實需要麻煩正哥和航哥。”
李正向他擔保:“墨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們兄弟倆以前都幹過好幾年。但這錢……”
“錢的事不用說了,就算你們不收我也不會帶走。”容墨說完将手裡的紙疊好放回桌子上。
這時李航突然在外頭敲門:“大哥,大哥出來一下。”
容墨回身将門打開。
李航看着李正:“外頭又來人了,但不知道是誰。我也不認識他。”
“怎麼吃飯的時候還過來。”李正一邊把東西放進衣櫥一邊說:“估計是蘇寨那頭的,你确定沒見過嗎?”
“我沒見過啊,他很年輕哎,不是老一輩的。”李航好奇地補充道。
容墨跟着兄弟二人一起從房間出去,隻默默把肩膀上的白布往頭頂一蓋,等着過會兒磕頭回禮。
大概一分鐘不到,他跪在冰棺前就聽見了外頭李正的聲音:“快快,拿個白布。”
随之李航先頂着白布回來了,容墨擡頭問:“知道是誰了?”
李航跪下說:“噢,小叔朋友的徒弟。”
話音剛落,一個人影進入容墨的餘光。
他緊忙趴下來,孝布從頭頂垂落,隐約覆住了眼睛。
那個人雙膝跪在他眼前,咫尺之遙,穿着瓷青色的衣裳,很眼熟的顔色,很眼熟的,衣裳。
下一秒,那人彎腰叩首,一下,兩下,蓋在頭上的白布在磕第二個頭時滑落在地,以至于第三下,容墨從狹暗的視線中陡然看見了一張模糊的側臉。
他猛地爬起來,和面前人的動作幾乎同步。
刹那間,四目相對。
容墨的眼睛是立刻濕潤了的,他第一次震驚于人的眼淚竟然可以分泌得如此迅速。
心跳好像停止了,外頭的喪樂也聽不見了。他隻全身僵定,兩束目光聚焦過去,一瞬也不敢挪開,萬一眨眼的工夫,又不見了,他該怎麼辦?
他要一寸一寸地好好看看這人,看看這張讓他魂牽夢萦的臉,這雙思而不見的眼睛,以及風塵仆仆趕來已經有些松亂的頭發,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此刻見到他時失神緊張的表情。
一年了,整整一年,他終于找到郁濯青了。
“郁先生,磕四個。”李正瞧郁濯青半天愣在那,小聲提醒了一句。
郁濯青完全慌了手腳,隻匆匆将地上的白布重新蓋回到頭頂,動作木讷地磕完了最後一個頭。
站起來,和容墨再次陷入對視。
他沒法冷靜。容墨憔悴的樣子讓他忍不住心痛,即使是這麼近的距離,相望間,卻感覺差着萬丈之遠。
容墨也慢慢站起來,他們隔絕了周圍一切的聲響,隻能聽見各自慌亂的心跳。
“郁先生,吃飯要等下一領了,先在外頭坐坐吧。”李正客氣地說。
郁濯青顫了顫眼睫,反應有些遲鈍,“不,不用,我吃過飯了,不用再上桌。”
“那可以喝點兒酒嘛。”李航熱情招待道。
郁濯青推辭:“不了,我給李師傅燒些紙吧。”
容墨瞧他就這樣安然自若地走到自己身前坐下,頭發上竟還橫叉着那把雙雀桃花紋樣的玉簪。
他忽地攥緊手,一瞬間真恨不得猛撲上去,從背後摟住這人。
埋怨他,質問他,撕碎他。
然後再好好痛哭一場。
李正李航也蹲下一起燒紙,“郁先生是付畫家的愛徒,也相當于是他的兒子了,付畫家和我小叔從前可是莫逆之交啊!”
郁濯青沒說話,先将紙錢的一角遞到火焰處燃着,等火勢漸旺後再慢慢完全地丢進去,以此連貫地重複着這樣的動作。
其實他内心裡遠沒有表面看上去的這麼平靜,脊背一直刺刺麻麻,仿佛因為知道容墨就站在背後,所以大腦中會不自覺想象出那張臉上的各種表情。
突然,一雙手從他身側探下來。
容墨彎着腰,頭從他肩膀前穿過,俯身時将他整個人籠罩在懷裡。
就為了去夠旁邊那包還未拆封的紙錢。
郁濯青不自覺縮緊脖子,上半身略微往旁邊傾斜了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