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青不假思索:“不害怕。可能你看上去太可憐了。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你不會傷害我。”
聽到這個答案,容墨一時情緒失控,眼淚奪眶而出。
郁濯青慌了神:“你别哭啊,你怎麼說哭就哭?”
容墨一把将他抱過來,鼻子先是貼在他的背上,後又仰起來聞了聞他的頭發。閉着眼睛,深深感受:“不一樣,不是這個香味。”
郁濯青呆滞了兩秒鐘,之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猛地用力推開他,身體退靠到牆壁上,“你幹什麼?”
容墨愣了愣,搖頭解釋:“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郁濯青懷疑自己是不是幫了一個精神病患者。他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外走:“你休息吧。”
“濯青!”容墨追上去,握住他的手腕,“明天,帶我走,好不好?”
郁濯青垂着眼睛站定,想了想,慢慢将手腕擰開。
他為什麼要幫一個陌生人?一個連姓名都沒有告訴他的陌生人。就因為他可憐嗎?
可憐的人太多了。
他可幫不過來。
-
旅遊大巴停在遊客中心的廣場上,發車前,一群老師聚在廁所門口抽煙閑聊。
郁濯青坐在窗戶旁,心不在焉地盯着遠處通往民宿住宅樓的巷口。
“還差幾個人?”司機轉頭問。
班長回答:“還有三個人沒來,已經打電話催過了。”
郁濯青扣着指腹印上的墨團,心髒随着手表的秒針一下一下沉悶地跳動着。
“來了來了!”
遲到的三位同學接連垮上車。郁濯青的視線再次轉向窗外,此刻那個穿着藍色短袖衫的男人終于出現在了巷口。
局促又無助地站在那,像個傻子。
老師丢了煙頭走過來,扒着車門問:“人都到齊了吧?那我們出發了。”
“等一下!”
郁濯青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想上個廁所。”
老師皺眉:“剛才怎麼不上,快點兒啊。”
郁濯青拔腿跑下了車。
容墨見那人朝自己跑來,又驚又喜,笑得格外呆傻。
郁濯青抓上他的手腕,喘着氣說:“快跟我走。”
容墨故意退縮:“真的可以嗎?”
郁濯青焦急地将他向前拖拽:“快點。”
兩人手拉着手一路飛奔上車。面對老師同學怔愣的表情,郁濯青咽了咽口水,道:
“老師,我們捎他一趟吧,車費我來付。”
……
從蘇山到北城,共計一千三百多公裡。旅遊大巴要行駛将近十六個小時。
這一路,容墨坐得生不如死。吐完睡,睡醒接着吐,進入北城界内時,已經不堪摧殘一頭倒在了旁邊人的肩膀上,分不清東西南北。
郁濯青看了看窗外燈火闌珊的夜景,低下頭拍拍他的臉,小聲說:“到家了。”
-
容墨見到了活着的付香泓,傳說中一筆動傾城的山水畫大師。
不得不說,付香泓和郁叔叔的氣質确實很相似。一身黛色長衫,舉止溫文爾雅,面相端莊柔和,說話也是輕聲慢語的,待人待物沒有絲毫攻擊性。
容墨不知道郁濯青是怎麼和師父作的解釋,總之,付香泓沒有趕走他。
晚上,容墨打地鋪,睡在郁濯青的床邊。
“你師父同意我待在這裡?”
郁濯青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從床上爬起來,盯着他問:“你會做飯嗎?”
容墨跟着爬起來,愣了一下,點點頭。
“會開車嗎?”
容墨又點點頭。
“那你有别的工作嗎?”
容墨搖搖頭。
“你要不要當我們的管家?”郁濯青瞳孔閃爍,臉上隐隐含着幾分笑意。
實則付香泓壓根沒有過問太多關于容墨的事。郁濯青知道師父是最心寬曠達的人,幾天觀察,确定了容墨秉性不壞之後,就隻将他叫過去,問了一句話。
“你想讓他留在你身邊嗎?”
郁濯青站在畫桌前,直到最後也沒有說出一個答案。
但沒有答案,就是答案,付香泓已經明了。
“那就留下吧。”
-
郁濯青讀書很用功,每天晚自習下課回到家還要再學兩三個時辰。
容墨端了盤切好的西瓜小心翼翼開門進來,走近一看,發現小孩兒竟然在哭。
他立刻把盤子放下,蹲下來輕輕按上他的肩膀:“怎麼了?”
郁濯青埋頭趴着,不說話,容墨隻好從桌面找了找線索。
一張成績單。
郁濯青的排名和總分都不低,不過這畢竟是十七年前,容墨也畢竟不是藝術生,對于十七年前的國内高考,他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
“你的目标是第幾名?”
郁濯青慢慢平穩情緒,爬起來扁着嘴巴看着他,用手指比了個五。
“前五?”
郁濯青點頭。
容墨再次将目光落回成績單上。其實郁濯青的語數和文綜都很好,唯一拖後腿的就是英語這一門。
“我給你當家教老師吧,免費,要不要試試?”
從保姆到家庭教師的飛升,容墨覺得自己在這棟房子裡的底氣稍微足了那麼一點點,在付畫家面前的存在感也更高了那麼一點點。
付香泓十分關心郁濯青的成績,有時候還會專門把他叫過去詢問學習情況。
“付先生放心,濯青很聰明,應該不是學不會英語,隻是有點抗拒,我會再好好開導他的。”
付香泓摸着茶壺蓋,沉思良久,忽然問他:“你的目的是什麼。”
容墨懵了神。
付香泓接着說:“你要錢,還是名。”
容墨料到付香泓遲早會看出他的心思,但他還是不敢說實話,隻默默低下頭,給了一個不那麼膽大包天的答案:“我要他不再孤獨。”
……
郁濯青抗拒學英語,歸根究底是因為親生父母。容墨起初試圖開導他:
“濯青,因為私人感情而對一門語言置氣,這是非常幼稚的行為,别跟個小孩子一樣。”
結果郁濯青眨巴眨巴眼,跟他來了一句:“可我就是小孩子啊。”
容墨一噎,被可愛得不行,忍不住伸手在他頭發上胡亂揉了一通:“是啊,才十七歲呢。”
後來,容墨決定換個法子激他。
“我以前有個朋友,他就特别擅長語言類學科,他說語文好的人英語就不會差,濯青,這是不是說明你的語文還不夠好啊?”
郁濯青半天沒說話,容墨以為真把孩子惹生氣了,剛要開口哄,突然聽那人沉着聲問道:“是他嗎?”
容墨一時沒反應過來,郁濯青接着說:“英語好有什麼了不起的。”
從此以後,郁濯青就變了。
翻天覆地的變了。每天不用容墨提醒,回到家就坐在書桌前背單詞,吃飯上廁所也要帶着耳機聽英文廣播,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更是沒有一天休息的時間。
郁濯青的英語成績直線上升,高三開學考,總分排名飙升到了班級第三。以這個成績,拿下國美院,勢在必得。
晚上放學,郁濯青跟着同學從校門口出來,大家不約而同看向馬路對面那個模樣出衆的男人。
“郁濯青,那是你誰啊?天天接你放學呢。”
郁濯青從前想了很多個不同版本的答案。管家,保姆,司機,師哥,或者是家庭教師。
然而當他真正面對這個問題時,看着路燈底下沖他招手的男人,大腦完全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了兩個字:
“哥哥。”
“是我哥哥。”
容墨做專車司機的工作已經輕車熟路,見郁濯青走近,趕忙兩手伸過去脫下他的書包,緊接着轉身打開車門:“少爺請上車。”
郁濯青淺笑笑,坐進去。
容墨系好安全帶,透過後視鏡看着他問:“這次考得很好,準備向付叔叔讨個什麼獎勵?”
郁濯青卻問:“隻能向他讨嗎?”
容墨身子一僵,慢慢轉過頭:“你要我的獎勵?”
郁濯青和他對視上後又突然害羞。
容墨笑起來:“你想要什麼獎勵?”
郁濯青高興地撲上去,兩手扒着椅背:“去看電影吧!我們兩個。”
容墨盯着他的笑盯得一時入迷,過了很久,才答應道:“好主意。”
-
零四年國内院線上映的電影不多,兩人到售票窗口一看,火爆的幾部國産片已經全部售罄,隻剩下一部海外引進的愛情片還有餘票。
《秩序邊緣》,容墨在短視頻軟件看過這部電影的解說。
郁濯青果斷遞給售票員現金,“我們就買這個,兩張,六點半的。”
容墨拉住他,“等等。”
郁濯青伸直背,回過頭問:“怎麼了?”
容墨溫溫吞吞,似乎有什麼顧慮,“你确定看這個?”
郁濯青好奇:“有什麼不确定的?”
容墨說:“萬一不好看呢?”
郁濯青:“不重要。”
容墨抿了抿嘴,又問:“你要不要簡單看一下劇情介紹?”
郁濯青:“那不就劇透了?沒關系,我們就看這個吧,還能學點英文呢。”
容墨看他興緻很高,沒再好意思繼續幹涉。
入場後,容墨緊繃心弦,電影播放的過程中,一直偷偷扭頭觀察旁邊人的表情。
然而,他完全多慮了。
能在國内影院上線,必然是已經删減掉了那些非主流價值觀的情節。他在期盼什麼?又在擔心什麼?電影臨近尾聲,容墨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從影院出來後,郁濯青的情緒明顯低落。即使删減了原片中男主和配覺的親密戲份,但許多鏡頭和台詞都可以算得上是并不隐晦的暗示。
兩人搭公交車回去的路上,一言不發。郁濯青面朝窗外,臉頰落上暖黃的路燈光,吹着風,心事重重。
容墨在旁傻看着,對于十七歲的郁濯青,他好像一籌莫展,根本無從下手。
公交站台到家還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下了車,兩人低着頭并排向前慢行。
容墨終于鼓起勇氣開了個口。
“電影好看嗎?”
郁濯青淡淡嗯了一聲。繼續走了好幾步,他突然問:
“切爾斯離開,達蒙為什麼哭?”
容墨腳步一停。郁濯青跟着停下,轉過身,眼睛毫不避諱地正對向他。
容墨攥緊掌心,回答的是:“達蒙想念切爾斯。”
郁濯青頓了頓,沒說話。他們彼此都很清楚,這不是正确答案。
夜裡,容墨閉上眼睛,滿心滿腦袋想的都是床上那人。
郁濯青為什麼會問那個問題?郁濯青想從他這裡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郁濯青為什麼想得到答案?
“容墨。”
郁濯青突然叫他。
容墨捏緊被子,假裝淡定地嗯了一聲。
“你對你那個朋友,是什麼樣的感情?”
容墨睜開眼睛,盯着黑壓壓的天花闆,心跳劇烈加速。
“你為什麼想知道。”
郁濯青翻了個身,“愛說不說。”
容墨掀開被子爬起來,往他床邊一坐,“你轉過來,我就說。”
郁濯青猶猶豫豫,最終還是聽話地轉回了身。
容墨拉住他的手,将他慢慢從床上牽坐起來。
兩人面對面離得很近,郁濯青害羞到了極點,一個勁兒地向下埋頭。
容墨用手掌托起他的臉,讓他無法躲藏,“濯青,你問我這個問題,是想知道什麼答案?”
郁濯青下垂的睫毛一直顫抖。“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達蒙。”
容墨聽到這個回答後,心中的一切猜疑、不安、期盼,都塵埃落定了。
他捧起郁濯青的兩頰,“如果我是達蒙,你會是逃跑的切爾斯嗎?”
“濯青,我是不是,已經攪亂你的心緒了。”
郁濯青低下頭,一股腦縮進他的懷裡,兩隻手環抱住他的腰:“我害怕,逃跑的是你。”
容墨不自禁鼻酸,此時此刻,謝謝二字注入他噴湧的淚水中。
謝謝上天,謝謝機緣,謝謝這個真實性存疑的世界。
更謝謝,十七歲的郁濯青,給他一個不用颠沛流離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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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冬末初春,美院中梅花盛放。
那個世界正處在哪個季節,容墨已經無暇去想了。隻是看到梅花,他的腦海裡仍然不由自主地勾出一段像青梅一般酸澀又甜美的記憶。
——“你還在想那個人嗎?”
——“不,我在想,我身邊的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