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城的六月即将進入尾聲,雨水沒能驅散高溫,熱氣熏得人很是煩躁。
醫院老舊的中央空調在運作,發出響聲,卻沒能把溫度降低。
毛躁幹硬的病服罩在身上,林藤枝無意識地把被子往下扯了扯,仍舊感覺呼吸悶着,擡手解開了一個扣子。
口有些幹,她睜開眼,想坐起來。
幾乎是同時,一雙手貼在她的腰部,扶着她坐起來。
眼前陡然出現一杯水。
“姐姐,渴了嗎?”
林藤枝的視線順着那隻手移到麥籽的臉上,眼下的青紫暈出來,是濃重的疲憊。
目光一閃即過,她接過那杯水。
“怎麼”,女人的嗓子發幹,聲音有些啞,她抿了一口水,溫熱的。
“怎麼還不睡?”
“睡了。隻是剛剛感覺有些渴。”麥籽應聲,她坐回到靠近窗戶的折疊床,隻盯着地面。
當然是騙人的假話,她好幾個晚上沒睡了,合起來大概十個小時都不到。
寂靜的夜晚,她就坐在床邊,守着林藤枝。
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去看,那雙不敢直視的眼睛,精緻的鼻子,漂亮的唇。
眼前人獨屬于她。
林藤枝沉默了一會,又喝了口水,溫水進入咽喉的時候擦出輕微的疼。
“明天該出錄取結果了吧。”她輕聲問。
麥籽的手倏地握緊,骨頭發出微不可察的脆響。
“嗯。”
“上了大學······”林藤枝雙手握住杯子,手心是陶瓷冰涼的觸感,“就算是成年人了。”
“做什麼事情前,要考慮清楚。”
林藤枝的聲音依舊溫柔,對即将遠行的雛鳥叮囑。
“春城——”她頓了一下,聲線拉得有點長,“很遠。”
麥籽擡頭,隻看到女人的側臉,長而密的睫毛在顫。
“姐姐不在你身邊,要照顧好自己。”
她說的越多,離别的氣息越重。
這些告别的的叮囑,麥籽有些難以聽下去,她閉了下眼睛。
因此錯過激起溫水波瀾的那滴淚,再睜眼,隻看到女人的眼圈有些紅。
“我會回來的。”麥籽急匆匆地開口寬慰。
“回來?”林藤枝笑了一下,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你該好好考慮以後的路該怎麼走,對你來說,留在春城是個好選擇。”
“你以後的人生——”
麥籽擡起頭,被那雙漂亮的狐狸眼盯住,呼吸都暫停。
“一定要過得很好。”
這話是誠摯的祝福,林藤枝的眼睛裡卻含着點怨。
“無論做什麼選擇,都不要後悔。”
“我······”麥籽張了下口,卻被打斷。
“睡吧,不早了。”
在麥籽站起身想扶的時候,林藤枝已經躺了回去,脊背的疼痛密密麻麻,又泛着癢。
麥籽隻好又坐回去。
其實志願填下的時候,她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但那句話出口的瞬間,她就已經後悔到想把前一秒的自己滅口。
離别的時間越近,她越恐慌。
恐懼着和林藤枝的離别。
雨水淅淅瀝瀝地下着,她的手蓋在臉上,淚水從指間争前恐後地擠出來。
不知何時,呼吸平穩下來。
淚水止了,雨水停了。
陽光透進病房,門被敲響。
“傷口養得不好,人瞧着也瘦了一圈。”主治醫生臉色不太好,她剪開纏在林藤枝背上的繃帶。
繃帶染着血,藥味濃重。
“我什麼時候能出院?”林藤枝倒是淡然,沒聽見似的,隻問了句。
“出院?你這情況,再等個半月吧。”
重新換了藥,醫生一把拉開簾子。
“你這個做家屬的怎麼照顧的。”她闆着臉,看向麥籽。
看到她的狀态怔了一瞬,想到了什麼,拔高了聲音:“你不是住在 301 病房?”
“你才剛出院,就來照顧病人?”
“醫生,我沒什麼事情,我姐姐怎麼樣?”麥籽有些急,看向林藤枝。
“我沒——”林藤枝剛想開口。
“你們家沒有别人了嗎?要你這個生了病娃娃在這看着,簡直胡鬧。”醫生的眉都擰起來。
“你們兩個小孩子住了這麼久,都沒人來看看。”
這話一出,兩個人都怔住。
這樣的話她們聽了太多次,善意的,惡意的。
“沒媽的小孩!”
“石頭裡蹦出來的怪物!”
在麥籽沒學會打架之前,總有人這麼叫她。
後來,她一拳一拳地把他們揍到服氣,看到她都躲着走。
“抱歉,醫生,給您添麻煩了。”
先反應過來的是林藤枝,成年之後,她再沒聽過這樣的話。
獨自面對時,她會忍耐。
但作為姐姐,她會擋在妹妹面前,去處理一切。
“我們家裡沒有其他人了,我妹妹就是擔心我,她很乖的。”
醫生被她的第一句話哽住,沉默了一瞬,低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