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力,隻需撥開迷霧,指出關鍵,他們便能立刻領會。
曹操自然也懂了。
雖然還有不懂之處,比如時機,比如兖州牧劉岱的不好相與——但,這些問題沒法在一場酒席上就掰扯個一清二楚,哪怕他餘味無窮,恨不得抵足而談,卻也尚存理智,知道萬事不可操之過急。
曹昂也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拾起酒勺,用頂端兕獸的獸首輕輕敲了一記酒瓿。
表示第一場酒令結束。
回聲湮散,曹昂開始用酒勺取酒。
“第二問,城外的那些新兵……”
話未說完,取酒的勺子便被一隻粗糙寬闊的大手蓋住,同時阻遏了他未盡的話語。
曹操不讓他繼續取酒:“我與你世叔已經醉了。”
曹操與夏侯惇沒有飲醉,但這個時候他們“應該”醉了。
……而且,若要再飲一大壇,也着實令人吃不消。
雖有幾分遺憾,但曹昂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
“……酒令結束。”
曹操如此退避,顧至卻并不覺得松快。
為了不将問題留到下一個酒宴,将今日的彎彎繞繞再表演一回,顧至直截了當地開口。
“群體認同,集體情感。”
正欲起身的曹昂一愣,與曹操、夏侯惇同時看向顧至:
“什麼?”
“将軍可知先秦氏族為何要有‘圖騰’?”
曹操三人尚未開口,顧至已然起身,往門外走。
“信仰,歸屬,地域認同。為了共同的目标而獻出己身。”
走到門邊,顧至緩下腳步,微微側頭,
“将軍若不知道該怎麼馴服新兵,不如——先給這支軍隊起個好名字。”
抛下這句話,他沒有再管三人的反應,闊步離開。
夜風習習,剛步下石階,就被帶着少許涼意的微風撲了滿面。
束着的長發張揚地旋舞,跟着風亂打,噼裡啪啦地砸在臉上。
顧至:“……”
不得不說,還挺疼的。
原主的發質真硬。
面無表情地把臉上的發絲撥開,顧至第一千零一次懷念起現代的短發。
耳中捕捉到微不可查的異響,顧至懶散的姿态一變,往後掠了幾步,無聲地藏進梧桐樹的陰影中。
他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連呼吸都近乎于無。
沒過多久,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視野内。
他約有五尺高,穿着朱色直裾,外罩半新不舊的绾色缊袍,踏着一雙檀色虎頭小履,鬼鬼祟祟地從牆角冒頭。
正是曹操那個年僅六歲的兒子,阿猊。
躲在牆角後觀望了片刻,沒有發現任何人影,阿猊蹑手蹑腳地走進主院,沿着牆角,悄咪咪地往外院的方向挪。
黑沉的夜幕之下,零碎的月光之中,一坨圓圓的,好似朱色豆蟲的身影一扭一挪,終于摸到外院。
外院東側雜草叢生,雜草掩映之處,一個二尺高的小洞平平無奇地立在牆角,等着人去鑽研。
那豆蟲……阿猊鑽了進去。
顧至悄無聲息地旁觀着這一切,輕悠悠地來到那一處矮洞旁。
阿猊瞧着肉嘟嘟的一個小童,動作卻是麻利,隻這麼片刻的功夫,他已經鑽出了矮洞,拔腿就跑。
黑黢黢的巷子吞沒了他的身影,也吞沒了顧至臉上的最後一絲悠閑。
……麻煩。
顧至單手抵在牆上,借力一蹬,懸空滾翻了兩周,如同一個身經百戰的跳馬運動員,順溜而流暢地翻出了院牆。
右手與左膝無聲點地,落在草地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随後,左腿順勢一蹬,短跑起步,毫無停頓地沖了出去。
隻二三息的功夫,他重新看到阿猊的身影。
阿猊邁着小短腿,飛快地奔跑,并未發現身後還跟了一個人。
顧至放慢腳步,不緊不慢、不遠不近地跟在阿猊身後,随着他跑了大半條街道。
不久,城東破敗的城牆徐徐浮現——那是曹氏部曲的駐地。
顧至的方向感不錯。
在進城時,曹昂曾在此處與休憩的衆多部曲打過招呼,給他留下了些許印象。因此,即使是在黑夜中,顧至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駐地前方,被刻意清掃出來的空地上,嘈雜喧嚣,燈火通明。
十多個人舉着火把圍在一處,不知在做什麼。
遠遠有幾道像是争論的聲音傳來。顧至注意到,阿猊的腳步倏然慢了下來。
這個半大的小孩像是在琢磨着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原地磨了一會兒腳趾尖,嗖的一下,躲到附近一棵柳樹的後面。
阿猊在暗處觀察那邊的熱鬧,顧至又在更遠的地方觀察着阿猊。
一時之間,遙遙俯瞰,竟呈現出詭異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