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顧至捕捉到視線,曹昂并未當場移開,不避不躲地定了一會兒,朝他露出一個歉意的笑。
那歉意坦蕩而真誠,明明白白地向顧至展示他剛才的所想,并為此覺得抱歉。
顯然,在荀彧說出“裡應外合”這四個字時,曹昂的确第一個聯想到了顧至,并對他的身份與立場産生了懷疑。
但這份懷疑,僅僅持續了幾息,便在與顧至的對視中煙消雲散。
顧至先一步轉開了目光,事不關己地走在人群的邊緣。
似曹昂這般,連疑心都表現得直率磊落之人,反而令他無話可說,甚至連丁點火星子脾氣都難以生出。
荀彧與身後的族人站在東南方位,恰巧隔在顧至與曹昂的中線上。
即使相隔了不近的距離,但因為站位的角度,方才顧至與曹昂的所有神态,都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
荀彧目不别視,對這短暫的異樣視若未見,更沒有再對曹昂做更多的勸誡。
年幼的阿猊似乎對氣氛甚是敏感,哪怕對眼前的境況茫無頭緒、一頭霧水,他也跟從心底的直覺,悄悄地往曹昂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察覺到身側貓過來的小團團,曹昂腳步微頓。
下一刻,一雙鬼祟祟的小手探了上來,揪住曹昂腰間的束帶。
曹昂瞥了弟弟一眼,發現他正在偷瞥顧至。
想要詢問的話語被壓入腹中。
顧至,曹昂兄弟及所攜護衛,荀彧及所攜随從——三方在安靜而略有幾分怪異的氣氛中,緩緩前行,直到抵達曹家臨時修葺的宅院。
荀彧将大多數随從留在院外,由曹家護衛安置,隻帶了兩個人進門。
一進院落,就看到挨得過于密集的屋宇。
荀彧腳步微停,面上沒有任何驚訝之色。
“諸位,失陪。”
走進前院,顧至丢下這麼一句話,徑直走向東邊的那間正屋。
荀彧的視線随着他的身影微移,看到了那扇滿是欄杆,仿佛監牢木檻的窗戶。
“……?”
見多識廣的荀彧,被一條條豎着的木棍撼動,目光稍稍凝固。
向來坦蕩的曹昂莫名生出一絲窘迫。
像是為了避免荀彧誤會,誤以為他們家折辱客人,曹昂連忙開口解釋:
“這是先生……顧郎的要求。”
這話說得有些失語,就連年幼的阿猊,也在這時投來不信的目光。
世上怎會有人主動将自己的卧室改造成牢房?
不管是真是假,荀家随從看向顧至的目光都多了一分隐晦的怪異。
唯有荀彧與顧至淡然如初。
對于曹昂的話,荀彧并未質疑,他目送顧至回屋,溫聲緻謝:
“多謝處士襄助。”
顧至沒有回頭:“從未相助,何需言謝。”
他擡手推開房門。
“咚咚”——
窗邊豎着鑲嵌的木棍,噼裡啪啦地落了一地。
臨時安裝上去充當監牢風景,質量不佳的木棍,僅僅因為一個開門的動作,就散了架。
方形窗口空蕩蕩的,黢黑無光,如同一個長大了嘴,發出獰笑的獸口。
院内沒有人笑,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地上的木棍,包括身為東道主的曹昂。
顧至面不改色地撿起木棍,從牆角撿起一塊巴掌大的石頭,站在窗邊,開始乒乒乓乓地修理。
他的動作并不生疏,也并非毫無章法。
就好像,曾經也當過工匠似的。
曹昂立即道:“先生進屋歇息吧,一會兒我找人來——”
卻見顧至背着身,已然将一根木條嵌了回去。
他用騰出的手,在頸側随意擺了一記,傳遞了拒絕之意。
而後,垂眸看向地面,正準備再拿一根木條。
一隻修長白皙,指腹與虎口皆帶着薄繭的手出現在視線之内,寬實的掌心,一根木棍被穩穩地托着,遞到他的跟前。
視線往上,便是一張如玉列松,英挺得足以令人晃神的面容。
即使已在城門初見時失過神,如此近距離的視覺暴擊依然有增無減。
“……有勞。”顧至接過木條,繼續敲打窗棂。
荀彧朝他輕輕颔首,未曾多言。
曹昂收了話音,安靜地看着。他原以為荀彧準備留下幫助顧至修葺檻欄,直到結束為止,卻未想到,荀彧隻遞了一條木杆,便折返原位。
“聽聞曹将軍有傷在身……彧欲向曹将軍傳幾句話,不知是否方便?”
曹昂琢磨着,對方要傳的幾句話,恐怕不是簡單的慰問之語,遂更改了安置客人的打算:
“因腿腳不便,未能親自相迎,家父正懊惱萬端,難以入寝。若閣下有空,不妨随我到家父院中稍坐?”
身後的阿猊正悄悄觀察顧至修補檻窗,聽到這話,面露疑惑。
不是隻傳幾句話就好嗎?為什麼要邀請對方去阿父院中?
都這麼晚了……
阿猊等着這位來自世家大族、氣度不凡的士人婉言相拒,可他等來的,是一聲毫無勉強之意的贊同。
“合該如此。”
阿猊困惑地眨了眨眼,擡頭環顧,見長兄與荀家來客沉靜對視,仿佛達成了某種共識。
下一刻,長兄曹昂轉過身,用那熟悉的,像是要找他算賬的神情,似笑非笑道:
“天色已晚,你還不回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