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平出離地憤怒。他感覺有什麼東西被冒犯到了,他像隻應激的野獸,豎起了背後的毛。他讀不懂半點趙肆在想什麼,他隻是簡單地将之歸結為青春期的叛逆,這是他最讨厭的東西。于是他開始訓斥趙肆,話一句比一句難聽,聲音一聲比一聲高亢。
他們到底是父女,他最是知道什麼樣的話最能傷害趙肆,也沒有半點顧慮地把所有的嘲笑、諷刺、辱罵全部傾倒出來。
疼,當然疼,每一句都将趙肆扒皮拆骨,叫她淌血叫她疼痛徹骨,但她咬牙忍住了,她站在那裡把一切傷害全都咽下。她的父親哪怕是怯懦無能哪怕是虛僞自私,但他說的哪一句都沒有錯,錯的是趙肆自己,是少不更事的那個自己,是沒有把握住機會的自己,是将想要的一切從手心裡漏掉的那個自己,這是她該受的。但“不要成為這樣的人”撐住了她的心氣,而這心氣融進每一寸骨頭裡,撐起了她這個人,撐起了搖搖欲墜的身軀。
她就站在那裡,任趙平罵,直罵到他累了,端起水杯喝水,好像是一個休息的信号,屋裡一時沒人說話,寂靜地能聽見秒針走動。
趙肆擡起眼,望向他,平淡地開口道:“罵完了?那我走了。”好像真的在征求他的意見。
趙平似乎沒有想到會得到她這樣的反應,一時愣在原地,就在這個時間裡趙肆幾步退回了自己的房間,關門,上鎖,動作流暢得沒有半點遲疑。趙平仍舉着杯子,眼看着她消失在眼前,眼睛因着震驚而瞪大,随着房門砰得一下關上,他終于反應過來,怒氣直沖發頂。他将手裡的杯子一下墩在桌上,茶水因着這粗暴的動作四散飛濺。顧不上灑了一手的水漬,他猛地站起來沖向趙肆的房間,将房門捶得砰砰作響,邊捶邊罵:“滾出來!吃老子的住老子的,還有本事摔老子的門,媽的,早晚老子拆了你這破門的鎖!小王八蛋,滾出來!”
趙肆靠在門上,用背頂着門,趙平敲門的手很重,她的脊背都能感覺到他敲在哪裡。這樣的事從小到大發生過無數次,有些時候是趙肆做錯了事,有些時候是趙平心氣不順。小的時候趙肆會害怕這敲門的聲音,生怕高大的父親會捶破那扇門闖進來,把她拎起來打,那個時候趙肆躲在床邊的角落裡瑟瑟發抖,悄悄地抹眼淚。再後來的時候,趙平在一次一次的失敗裡一蹶不振,而趙肆卻在日漸長大,她有力氣有頭腦,也就不再懼怕趙平,趙平再捶門的時候,她在裡頭看小說,把捶門的聲音當做噪音。
而現在,她背抵着門,謾罵的聲音清晰可聞,但她在笑。
很小聲很小聲地,她彎着眉眼,笑出聲來。
這場父女間的戰争持續了很久。開始的那天吳永芳不在,她是在趙平喋喋不休的遷怒裡探知這件事的原委的。如同過往的每一次一樣,趙平直到躺在床上,還在說趙肆不像話,要吳永芳管一管,而後從趙肆衍生開,開始指責吳永芳顧不好家。吳永芳背對着他,躺在床的另一邊,默不作聲。
趙平講到口幹舌燥,終于感覺到吳永芳沒有回應,他翻過身躺平,伸手推了推吳永芳:“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麼回事?睡了?”
吳永芳應了一聲,又是一陣沉默。
趙平覺得沒趣,心裡煩躁地很,沒好氣地道:“你啞了?說話呀!”
“說什麼?”吳永芳也翻了個身,夫妻兩個都是平躺着,卻是一人睡一邊,兩人之間空了好大一塊地方,她上了晚班回來,累得很,早就想睡了,“阿四才十七,你急個什麼。”
趙平又推她,氣道:“都是你慣的!你好好管管她,姑娘家心野得像什麼樣子!”
“你自己管去!”吳永芳拉過被子蓋住臉,不說話了。徒留趙平自己生悶氣。
吳永芳雖然懶得跟趙平掰扯,但她還是找了個時間去跟趙肆說話。
她進趙肆房間的時候,趙肆已經快睡了,躺在床上正要關燈。吳永芳走過去,坐到她床邊,給她掖了掖被角。
趙肆躺在那裡,擡起眼就是她的媽媽。吳永芳這些年憔悴了不少,趙肆還記得小時候,她的媽媽風風火火,神氣又利落。她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吳永芳了,她本能地逃避去看,就好像不去看,吳永芳就還是那個吳永芳。上一個晚上她第一次擡起眼平等地看着趙平,今天這個晚上,她同樣用一雙平等的眼去看吳永芳。以前,她是女兒,她看趙平的時候是看爸爸,看吳永芳的時候是看媽媽。但現在,她看趙平是一個平庸的男人,看吳永芳是一個可悲的女人。
她閉了閉眼睛,移開了視線。
吳永芳毫無所覺,她歎了口氣,輕聲問道:“你爸說的也不算錯,他找的這個确實是個正經活,四啊,你怎麼想呢?”
趙肆沉默了,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媽,你覺得你這日子過得好嗎?”
吳永芳好笑地道:“有什麼好不好的呢,過日子不就這樣?”
這話不是趙肆第一次問,也不是吳永芳第一次答。趙肆一如既往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吳永芳頓了頓,又道:“你别看你爸這個臭脾氣,他人不壞。他在外頭也不容易,你也多體諒體諒他,啊。”
趙肆打斷了她:“你怎麼想呢?”
吳永芳遲疑地道:“媽也不懂,聽起來怎麼都挺好的,你和你爸都好,我就好,你别跟他吵……”
趙肆拉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蓋着臉也不怕喘不過氣。”吳永芳嗔怪地拍了拍她,把她的被子拉到脖子,見她已經閉上了眼,便歎了口氣起身,“睡吧睡吧,我也回去睡覺去了。四啊,乖些吧,是大人了。”
吳永芳給她把滅蚊器插上,熄了燈,關上門。屋裡重歸寂靜。
趙肆在黑暗裡睜開眼睛,看着無邊無際的黑出神。
趙肆每個周末回家,趙平都要再提一次這件事,一次比一次急,那邊也在等他的回複,他的面子也還沒大到能一直拖。因此他越發地急躁,每次都抓着趙肆講半天,每次都從苦口婆心到破口大罵,趙肆不回嘴也不頂撞,她就聽着,聽趙平罵夠了就回房去,叫趙平的怒火無處可去。有過這麼一兩次,趙肆周末也不往家裡回了。趙平忍無可忍,追到了學校裡。
趙肆被叫去辦公室的時候毫無知覺,到門口的時候,就聽見了趙平在裡頭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