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歲和滿意了,她像領導驗收工程一樣在背着手在屋裡轉了一圈,自顧自地點評,金光閃閃的太土啦,供桌上的木雕畫是四大名著還是二十四孝啦,先祖牌位上的字太醜啦……諸如此類的。黎歲和說半天,仍不滿足,回過頭問黎硯回:“你覺得呢?”
“啊?”黎硯回一驚,跟不上她的思路。
黎歲和哈哈笑,沒有繼續問她的感想,轉回來走到她面前,開口道:“走吧?這也沒什麼好看的。”
她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黎硯回不自覺地就跟上了她,邁開腿才想起來提問:“去哪裡?”
“走就是了。”
她們沿着側邊門往祠堂後面走,走到背後是另一幅景象,後頭搭起棚,架起鍋,擺開桌,一群人忙得熱火朝天,這邊蒸糕那邊殺豬,大鍋裡冒着熱氣。明天才是辦典禮的日子,但那天晚上全族都在祠堂吃,飯菜的準備提前就要做起來了。黎硯回看見二姑也在其中,洗洗涮涮揉面切菜,邊忙邊說笑。看見她來,二姑問了她一句,看見黎歲和帶着她,就放心地托給了黎歲和。
黎歲和道了謝,在棚裡轉了一圈挨個帶着黎硯回打招呼,這個嬸那個嫂這個姨婆那個太婆,招呼完了又帶黎硯回去看殺豬,看了一會兒溜溜達達接着往棚裡走,眼睛掃了一圈,直直地往糖桌走,這鍋米花糖剛壓出來,正在切塊,黎歲和領着黎硯回巴巴在桌邊看,操刀的嬸子看着她們兩個笑道:“我剛把小孩們趕走,歲和你就來了。這是誰呀?”
“是永鋒叔家的硯回,難得見呢,阿嬸,給塊糖呗。”黎歲和空出手攤到阿嬸面前。
阿嬸大笑,附近的阿嬸們都跟着笑:“都幾歲了還來要糖,也不害臊。給你給你,硯回也拿着,别學你歲和姐。”說着撿了幾塊塞她們手裡,然後揮手趕她們走,“去那邊玩去,别礙事。”
黎歲和也不惱,笑眯眯地吃着糖,帶着黎硯回接着走,不遠處是村裡的小公園,太陽正好,一群人坐那兒曬太陽嗑瓜子,遠遠地就有人沖黎歲和招手喊她過去玩。
這是個姑娘們的場子,除了幾個還沒腿高的小娃娃,坐的站的都是年輕姑娘。黎歲和帶着黎硯回挨個認人,這個是姐那個是姑這個是侄女那個是妹,總之大半都姓黎,剩下裡頭大一半親媽姓黎,另一小半才是年輕的城裡小媳婦。黎硯回暈暈乎乎地被塞了一手的花生,按到凳子上坐下。中間兩桌在打麻将,問黎硯回會嗎,黎硯回趕緊搖頭,這才被放過。
小姐妹們叽叽喳喳,黎硯回低頭剝花生,咔嚓咔嚓。巧了,這個圈子裡圍的幾乎都是年輕女人,而不遠處剛剛穿過來的那個圈子裡卻都是年紀大些的女人,同樣的熱火朝天,一邊在玩耍,一邊卻在忙活。
黎歲和突然地壓到她肩上,調皮地整個人壓上來,貼到她耳邊跟她說話:“在看什麼?”
黎硯回指指那邊。
黎歲和勾勾嘴角:“你猜那邊有幾個姓黎?”她的聲音放得很小,隻有黎硯回聽見。
黎歲和離得有些近,聲音共振令黎硯回的耳朵發癢,她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想從黎歲和手底下掙脫出來,卻被黎歲和發現,她稍微離開了一些,雙手卻更為用力地壓住了她的肩。黎硯回扭頭試着看她。
她在頭頂上輕輕說話:“你爸聲音很大。”
“嗯?”
“他是吵得最兇的那一個,為了把你寫進去。”黎歲和的聲音依然很小。
但黎硯回聽懂了,遲疑地開口:“我以為是你父親牽的頭。”黎永明年紀更大職位更高在村裡的地位也更高。
“他不是個會那麼主動的人,他向來覺得這些事麻煩。但他被你爸說服了,隻用了一句話,叫做,憑什麼我們要做絕戶人。”
“所以?”黎硯回揚了揚眉毛,她不明白黎歲和跟她說這些做什麼。
“沒有所以,我就是想找個人分享一下。”黎歲和輕輕笑,把黎硯回的頭轉回向中年婦女們忙碌的方向,“看,多麼荒誕。”
好似惡魔低語,耳朵又在發癢,但她卻無暇他顧,她的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屋舍,從這頭看到那頭。她看見身邊年輕的姑娘們笑鬧着打牌,無憂無慮;看見她們終身忙碌的母輩裡裡外外打理一切,任勞任怨;看見父輩與兄弟俯首作揖相互見禮聽主持人安排他們的站位,喜上眉梢;看見來自城裡的媳婦們說笑着在屋檐下疊元寶紙錢;看見更小的孩童追逐打鬧。
小炮仗七零八落地響,啪的一聲,是摔炮砸到地上,是燒透的柴火畢剝,是花生殼在指尖被捏開,也是胡了的麻将牌拍到桌上。鼻翼扇動,是蒸糕與烤糖的香甜混着燒柴的煙火氣息,再夾雜着冬日暖陽曬透衣衫被褥的陽光的味道。千年的風呼嘯着穿過廳堂穿過村落,帶走時光帶走塵埃,帶不走落地生根的一切。
凜風撩起了人們嶄新的外套或是稀疏的頂發,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男的和女的,長輩和小輩,年輕的和年長的,村裡的和城裡的,這裡的每個人都自覺認領了自己的身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站到自己該站的位置,可又是誰規定的這樣的位置?
這荒誕感一直持續到儀式上,正禮隻有成年男丁參加,整整齊齊地站得祠堂天井滿滿當當,兩邊廊下一邊是黎家的媳婦們,一邊是黎家的女兒們。黎硯回站在黎歲和身邊,看着重重疊疊的人影跪下去、磕頭、再站起來,像是一層一層的浪,翻湧着,鼓動着。
嘈雜的人聲忽近忽遠,黎硯回恍然轉頭看着身邊的黎歲和,黎歲和也回看了她,兩雙聰明的眼睛對到一起,看見了寫在裡頭的嘲諷,随後浮起笑意。
黎硯回聽見了發問。
你又該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