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幽微,錯金博山爐中沉香袅袅,他随意問完一句話後,隻凝神看着案前卷宗。
謝棠看着他如青松般挺直的身姿,從他玉冠束緊的墨發,一直到鋒利的下颌,再到執筆時骨節分明、強勁有力的右手。
當真是賞心悅目。
見他忙起來,沒有再同自己搭話的意思,謝棠也不自讨沒趣,收回目光仔細抄字帖。
她幼時頑皮,父親請的先生都氣走了四位,後來邺城一聽是謝宅請先生誰都推辭不來。
耽擱了大半年,才請了一位秀才過來,不過教的也馬馬虎虎,謝棠每日嘴邊挂着之乎者也,和先生玩起“捉迷藏”,靜不下心來習字,最終字也不太行。
到國公府後,衛子羨寫的一手好字,教過她幾日,後來也一直尋字帖來。
他同太傅之子賀愈私交甚笃,托賀公子的福,謝棠的字帖抄也抄不完。
安靜抄了一會兒,謝棠不想寫了,擱下筆挨挨蹭蹭過去,蹲在書案之前,衛子羨的右上方。
衛子羨掀起眼皮看她。
謝棠梨渦淺淺,将袖子往上輕折,拿着墨條道:“四哥哥,我給你研磨吧。”
衛子羨不語,收回視線,這是默許了。
謝棠心情極佳,磨一會兒看他幾眼,跟小貓一樣,悄悄偷窺幾眼便連忙收回目光,不敢看太久。
再一次偷看撞上衛子羨的眼後,謝棠慌亂别開眼,手下加重力氣研磨,支支吾吾尋了個話題:“對了,四哥哥,李公子怎麼來了國公府書塾呀?”
衛子羨手指微滞,翻過一頁紙,良久輕聲道:“他幼年由祖母帶着,感情深厚,如今祖母病危,回來盡孝。明年春闱在即,陳夫子當世大儒,李大人特意問過祖父,李硯書才得以來我府中讀書。”
“原來如此。”
話剛落,屋外便響起敲門聲。
小厮聲音隔着門,有些悶:“公子,趙媽媽來了。”
謝棠連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衫。
衛子羨亦擱筆起身,“進來。”
趙媽媽是大夫人貼身女使,自幼便跟着了,大夫人一切從簡,身邊伺候的人也少,趙媽媽便是時常出來傳達主子話語的。
她進來掃視幾眼,看到并肩而立的兩人,多打量了謝棠兩眼,向二人行過禮,道:“大娘子囑廚司熬了安神益氣湯,叮囑公子天寒添衣,勿過勞多思。”
身後跟着的小女使便将東西盛上來置在桌幾上。
衛子羨行禮:“辛苦媽媽走這一遭。”
趙媽媽不多待,東西送到,話已帶到便要離開。
臨别前,又看謝棠一眼。
謝棠觸到她的目光,微笑着同人颔首,趙媽媽低眉作辭,這便出去了。
待人走了,謝棠撫了下胸膛,坐倒在椅子上,有些蔫了。
這阖府上下,她隻怕大夫人一人,或許是因她素來嚴肅的面容,又或許是衛子羨緣故,她也說不太清。
連帶着怕極了趙媽媽,方才趙媽媽雖是笑着的,可她看向自己的那幾息裡,謝棠真的心驚膽跳。
她正順着氣,面前忽然伸過來一隻手,手中是一盅飄着熱氣的湯。
謝棠微詫擡眸:“怎麼了?”
衛子羨低眉看着她,面上沒什麼情緒:“你喝。”
謝棠到底是有分寸,接過來放在了桌上,沒有喝。
看衛子羨坐回案前,她也過去坐在他身側繼續研着墨。
她才不會因為衛子羨特意讓自己喝大夫人送來的湯而感到自喜,她悄悄觀察衛子羨多年,早就發現了,他其實與大夫人不大親近。
可人家到底是親母子,血脈相連着的。
這回他去杞縣回來生病,大夫人派人送補湯,是關心自己的兒子。
衛子羨喝不喝是自己的事,要是自己喝了,日後傳出去了,指不定旁人怎麼議論。
自然她也隻是在心裡計量着,嘴上是萬萬不能不敢問出來。
沒過太久,衛子羨便說夜深了,該安置休息了,謝棠也隻能回去。
*
次日,陳夫子已痊愈回來,謝棠一整日都沒見到衛子羨。
此後一連幾日,衛子羨似乎很忙,又回到從前那般,即便是同在一座府邸,她再也難見他一面。
這日功課完成的早,她抱着一摞沒日沒夜奮筆疾書抄好的字帖到了東書房。
人沒來,她便坐在門前石階上等他,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對衛子羨時間更多。
而另一邊,方進宅門的衛子羨便被門房的人叫住:“四公子,大夫人有請。”
大夫人院子在國公府西邊一個比較偏僻的院中,院子比起旁人的而言,實在是小的可憐。
院裡一切陳設皆從簡,甫一進屋,便是濃重的檀香味。
正堂供奉着三清真人。
素裳婦人跪在蒲團上,阖眼低喃着佛偈。
“來了。”
衛子羨躬身行禮:“母親。”
趙媽媽将大夫人扶起來坐在上首,大夫人看着堂下人,撚着手中佛珠,淡聲道:“坐吧。”
衛子羨方坐定,便有仆人将晚膳端上來,皆是素食。
沒用幾口大夫人便擱了箸,衛子羨便也擱下了。
女使進來靜悄悄收走東西,很快,屋中便隻剩母子二人。
大夫人這才将目光放在他的面容上,燭火不明亮,青年的眉目卻仍是清晰的,她定定看着他,像是透過他看到了多年前的别人。
許久,她才開口:“此去杞縣,一切可還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