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陰雲蔽日,沉肅的寒冬極為蕭瑟。
一夜風雪不止,天地間一片銀白,積雪足有幾寸之深,一腳踩下去都能沒過足踝,光是走到書塾,繡鞋都濕了許多。
衛迎跺跺腳,解下披風進了屋内,打眼望去就看到了在窗邊支腮發呆的謝棠,她抓了一把雪,跑過去放到謝棠脖頸處,連忙避開。
出乎意料的是謝棠僅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别開臉,笑的比哭的難看。
衛迎收了玩鬧的心思到她身側坐下:“發生了何事,怎的這般悶悶不樂的?”
及近了,這才看到她雙目紅腫,眼下烏青一片,憔悴萬分。衛迎心下大駭,連忙伸手去捧她的臉頰,謝棠伸手拂開,一晃間,蔥白手背上刺眼的傷痕便陳列在眼前。
已結痂的擦傷從右手小魚際往手背延伸出去,手背上青紫一片,似是磕在了何處。
衛迎臉色瞬冷,抓住她的手:“這是怎麼回事?”
謝棠往回掙了掙,卻分毫未動,便由着她去了。
她低聲說:“路滑,不慎摔了一下。”
聲音低啞難聽,顯然是哭狠了。
謝棠神色哀愁,郁郁不樂,跟沒了生氣一樣,完全不似之前那般鮮活明媚。
衛迎平複幾息,将各種由頭都在腦中過了一遍,最終仍是沒忍住,怒氣沖沖地道:“可是四哥哥說你了?”
謝棠看着她,淚光盈盈,哀求道:“别問了,迎兒。”
衛迎氣的半死,愈發的對衛子羨不滿了起來,溫聲安慰幾句,礙于陳夫子已來,隻得作罷。
待傍晚散了學,謝棠一整日都沉浸在書中,半刻鐘也沒停歇,倒也将那些傷心事暫時封存在心,渾身郁氣自然消散幾分。
衛迎卻半點兒沒忘,她将謝棠帶到自個兒屋中,将她摁在椅子上坐穩,随後便吩咐女使将東西呈上來。
謝棠懵懵的沒反應過來,任由衛迎擺弄。
不消片刻,桌上已攤開着六副小畫。畫中人皆為男子,隻看小畫,容貌均數上乘,身姿勻稱,衣着華貴。
謝棠不解,定睛一瞧,覺得有一二人的面容甚是熟悉,定然是在何處見過。
衛迎這是何意?
謝棠仰臉,眸中滿是疑惑地看着衛迎。
衛迎哼笑一聲,抱臂微揚下巴:“何必執着于四哥哥一人,阿棠,滿汴京城裡多的是俊郎風流郎君。那日賞梅宴,母親留意了幾家才貌家世皆好的郎君,後來私下遣人去打探過一番,最終剩下這六人,身邊均無婢妾,讀書上進,才情俱佳,可堪托付。”
謝棠長睫輕顫,别開眼不再看那些畫像。
衛迎卻不由她,她摁住謝棠肩膀,将她的臉掰過來,從左到右一一為她介紹其人是誰,年歲幾何,家中兄弟姊妹,爹娘如何如何。
她拿的好心,處處為自己着想,謝棠又不是當真眼盲心瞎。
她想,橫豎都是要嫁人的,二夫人擇的嫁婿怎麼不行?這世間多少人是成親前都與對方不曾見過一面的,她也沒甚區别,就此擇一人嫁了也好。
見她似有動搖,衛迎趁熱打鐵。
“阿棠,便是銅鐵灌注的人,撞了這麼多回的南牆也該回頭了。”她倒了盞溫茶,遞到謝棠面前,“再等下去,隻恐韶華空負,一事無成。”
謝棠接過來,放在桌上,她借着燈火将畫像一一看過去,鼻尖泛酸,眼底漸漸又生了淚花。
幾息之後,才吐出胸中濁氣,輕聲說:“我省得,隻是我對四哥哥的歡喜非一朝一夕就成,我已經……我已經在慢慢放下了,再給我些時日。”
聲音輕如綿,像是在下承諾一般。
衛迎坐在她身側椅子上,捧起謝棠的臉,用指腹拭去她眼角淚花。
“阿棠,你想明白就好,情愛之事一向是勉強不來的。”
誠然,衛子羨很好,容貌、才情、家世無一不好,但這些所有的好,在一個不好跟前便通通沒用了。
他對謝棠無意,這就是最大的不好。
強扭的瓜不甜,誰都明白的道理。
謝棠阖眸點頭,兩行淚痕從腮邊滾落,她撲到衛迎懷中,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
*
一場雪後,汴京城越來越冷了,枝頭挂着的零星幹枯葉子也被打落。
謝棠打那日從衛迎處離開後,便逼着自己忙起來,背詩寫字、下棋女紅,總歸是一刻都不敢閑下來。
經年累月習慣非朝夕間能更改,她從前日日圍着衛子羨轉,總不可能當真就如失憶一般将他就此割舍,忘個幹淨。
每每想着去東書房的念頭冒出來時,她便推門出去吹吹冷風,好教自己清醒些。
白日裡尚且有得忙,到了夜裡,她不睡下,屋中一應伺候打掃的女使婆子誰也不能歇息。
謝棠不好礙着大家歇息,便依從前慣例,到點仍是滅了燈睡下。
奈何心裡藏着事,再也睡不踏實了。白日裡被自個兒強逼着藏起來的情緒通通就出來了,成倍的出現,壓在心頭喘息都難。
枕頭不知裝了多少的心事和煩愁。
多日不見,謝棠已極少會想他了,她還當自己忘記他了。
可這日散學回來,看到案頭被人放下的新的字帖時,隻一瞬,幾日的努力通通潰敗。
她終究是做不到幹脆利落,心從來不順她安排。
半宿輾轉難眠,次日衛子羨破天荒的遣人叫她過去。
彼時謝棠正在抄字帖,聞言,一大滴墨汁落在幹淨的宣紙上,暈開一大片,将旁邊的字也污了。
原是想着重新梳妝再過去的,但霎時憶起衛迎的話,謝棠按捺下這個心思,隻在鬓間别了支新的珠花,便随着人過去了。
天晴的光,碧澈而高遠,偶有輕雲引起北風凜冽,風雨竹随之而簌簌作響。
冬日裡少見這樣好的日頭。
再次邁上矮階,謝棠恍惚覺得自己已有許久不曾來過這裡,就連那低矮的牆,都覺得和從前有些不同了。
她收回目光,理了理裙擺,上前扣門。
胸腔久違的跳動頻繁,謝棠掌心都生了一層薄汗,此刻,衛迎種種叮囑早已抛之腦後,就連昔日在東書房發生的龃龉她都選擇性的不去回想。
進屋關門落闩。
謝棠深吸一口氣,唇角揚起,步步走近他,行了一禮:“四哥哥,你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