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賢坊李宅門外,李硯書驅馬趕到時,府外聚着好些來瞧熱鬧的婦孺,三兩聚首,張望着那扇緊閉的大門。
他勒緊缰繩,馬兒在原地打轉,再往前行幾步,便見府中守門小厮苦不堪言,好言好語的勸着這些人離去。
如今家中發生此等醜事,在這巷中傳的沸沸揚揚的,誰都新鮮着,嘴上應着小厮的話,腳下步子卻不挪動。
青松眉眼凝重,提議道:“郎君,咱們走後門?”
李硯書颔首說好。
李宅是座四進的宅子,在京城達官顯貴之中,已算是寒酸的了,好在宅中一應陳設都好。
從影壁出來,再走過幾道幽深回廊,過得月洞門,便是前堂。
李硯書前腳邁過石階走進,後腳便聞得婦人啜泣低語聲響不絕,夾雜着幾道男子歎息。
有眼尖婆子看到他過來,忙打簾同裡頭通報道:“哥兒回來了。”
裡頭靜了片刻,李硯書方邁過門檻,崔氏便捏着帕子迎了上來,捉住他的胳膊,聲淚俱下:“兒啊,你總算回來了。”
李硯書扶住她,擡手抹去她的淚珠,溫聲安慰道:“母親莫慌,先進屋。”
崔氏哽咽着點頭,緊跟在他身後,一時像是有了底氣。
李硯書看着平素雍容華貴的母親變成這般,心裡頗不是滋味。
邁過門檻,女使揭起珠簾迎他二人入内。
甫一進去,便見堂下跪着一個妙齡女子,淚漣漣靠在身側約摸是伺候她的婆子身上。這女子衣着錦繡富貴,發髻上首飾不多,攏共一支金钗,一對玉梳篦,但每樣皆非凡品。
她雖打扮衣着皆好,但衣裙有褶皺,裙擺更是沾了許多污泥,發髻也有些散亂,一雙眸子哭的紅腫,小臉蒼白毫無血色。
聽到腳步聲,往後一瞧,與李硯書對上視線。
李硯書陡然間心下大駭,腳步不由得往前走,似是想看清她的容顔。
崔氏扯住他的袖子,輕聲道:“硯兒。”
李硯書回過神,随之而來的便是滿腔的怒火,他驟然擡眸,望向上首的男人,語氣寒涼:“父親。”
要說先前聽到青松之言,他尚有懷着幾分質疑,可當他看到這小娘子的面容,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這女娘肖似父親,眉眼同自己更是像了個七成,明眼人一看,便知她是父親之女,還有什麼可辯解的。
觀她面容與映綿年歲相差無幾,那今歲年紀也該有十六七,這麼多年,父親竟在外面還有個這麼大的女兒。
他竟能藏的這般好,将他們所有蒙在鼓中,瞞了這麼多年。
“兄長。”
跪在地上的小女娘,看到他過來,仰面對着他輕喚一聲。
聲音清甜,不似汴京口音。
李硯書蹙眉,并不應她這一句,崔氏卻受不住,她猛地往前,在那女娘的肩頭狠狠推了一把,“你住嘴,你是什麼東西,憑你也想攀上我家。”
女娘不堪這力道,竟是跌坐在地,腦袋磕在地上,疼的她眼淚霎時流了出來,委屈的眼圈紅了。
李勤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椅子上起來,連忙将她扶起,護在懷中,“沒事吧,映語,可有傷到何處?”
李映語今日本就受了莫大的委屈,這一路本就受了驚吓,又是舟車勞頓,又被人奚落謾罵。以前溫和愛笑的父親,今日也對自己冷冰冰的,她都以為父親當真不願不認她了。
好在,父親還是從前那個父親,他仍是關懷着自己的。
安心加上委屈一時裝了滿腔,禁不住淚流不住,他趴在李勤肩頭,哽咽着出聲:“爹,爹,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娘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爹……”
聽她提及虞娘,李勤雙目也現出痛苦神色,他安慰道:“不會的,爹在,映語不怕。”
崔氏見不得他們這副父慈子孝的樣子,她将李勤往開扯,諷刺道:“李勤,你當我是死的嗎?我告訴你,隻要我活一日,這小賤人就一日别想進我李宅的大門!”
李映語吓的縮成一團,顫聲道:“爹——”
這等污言穢語也是一個高門富戶的當家主母能說的出口的,李勤難得對崔氏陰了臉色:“住口!”
崔氏怔愣,手指僵在空中,片刻,才顫着聲音道:“李勤,你當年是如何對我爹娘許諾,才得以求娶我過門,你如今為着一個賤人和小雜種同我發怒。”
簡直是不堪入耳。
李勤将她拂開,道:“虞娘已故去,你何至于說這種話。”
說罷,見崔氏愣愣的淚珠大顆大顆滾下來,他到底心中不忍,才解釋道:“若非她去世,映語怎會無故登門,這件事,總歸是我對不住你們,她隻是個孩子,你且容忍幾分,别同她計較。”
李勤擡頭示意站在一旁的長子,吩咐道:“還不将你母親扶起來。”
李硯書看着這荒唐的鬧劇,勉強理清當中來龍去脈,冷眼看了眼李勤,随後沉默着去扶崔氏。
剛碰到她的肩頭,崔氏将他拂開,她往前走了幾步,附身捏住李映語的臉,打量着打量着,淚水仍流着,卻是忽然笑出聲來。
李映語吓得睫毛亂顫。
崔氏忽地神色哀婉,跌坐在地,像是在問她,又像在陳述事實,道:“你娘叫虞蕙,原是泾陽人氏,後随父到汴京,開了家酒肆,她得了你外祖的一門好手藝,釀的酒遠近聞名。”
她說着說着,忽然像到什麼,道:“算算日子,你今年應當十七,你出生在夏五月。怪不得你叫映語,映語,映虞。映虞,真是好名字。”
李映語懵懵的,詫異于她知曉這般多,看向李勤。後者則一臉凝重的看着傷心欲絕的崔氏,他清楚,崔氏應當是什麼都知道了。
李硯書憑這三言兩語,更是窺得幾分不為人知的故事,眼瞧着崔氏身子晃了兩下,他心下一驚,連忙上前扶住她:“母親。”
崔氏靠在他懷中,指着李勤,泣聲道:“當初你是如何說的,你說虞氏同那腹中胎兒都死了,可笑,死哪兒去了?泾陽嗎?怪道你總說要去泾陽,還謊稱有商人曾于泾陽救你性命,年年親去泾陽幾回,口口聲聲為報恩,原是為着看她們母女去了,李勤,你簡直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