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進這個檀香與藥香遍布的屋中,看到清瘦的鬓角發白的婦人,衛子羨便是再多的憤恨也隻能壓制在心間,等着她先開口。
大夫人輕歎了口氣,寫完最後一個字,置下筆擡眸望着自己高大俊逸的兒子。
“子羨。”
衛子羨躬身行了一禮:“母親。”
大夫人靜靜看着他:“五歲那年賀愈送了你一隻珍珠鳥,你精心喂養、日夜照看,可它仍舊沒過三個月,如今十多年過去了,我想問你,你如今可知它為何而死嗎?”
衛子羨似是不解她緣何發問,神色不變的淡聲道:“府醫瞧過,因病而死。”
大夫人說是,靠在椅背上,輕咳了幾聲,抿了一口茶,緩緩道:“單單因病而死嗎?”
衛子羨無意與她周旋,也不願再提起昔年舊事,他往前走了幾步,淡聲道:“母親,您知道我今日是來做什麼的,不必再同我兜圈子,告訴我,謝棠被您送去了哪裡?”
“既然你不知,那我告訴你它為何得病。”大夫人撿起桌上佛珠在手中輕輕撥弄着,“你尋工匠為它造了極其精美的籠子,裡面吃的、水應有盡有,甚至鋪了柔軟的毯子,所花費的銀子都有幾十兩。但你卻不曾想過,它不喜歡束縛着它的籠子,樹梢的鳥雀一叫,它就撞一回鐵籠,撞的多了,舊傷添新傷,就再也無法痊愈,日積月累,自然就死了,你精心設計的堅硬的籠子最終成了害死它的工具。”
衛子羨冷聲道:“不過一隻雀鳥,不值得為此傷懷,母親若是想養,我吩咐人去為您找來。”
大夫人哀傷地看着他,望着這張同記憶中相似的臉龐,心中湧上無限悲傷,悲歎道:“子羨,沒将你教好,是我之過。”
衛子羨面色微變,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他垂下眼皮看着地上慢慢泅開的水暈,淡聲道:“母親,我今日來隻想問您一句,您将謝棠送去了何處?”
房間因他這一句話而安靜了下來,隻餘簾外潺潺雨聲,滴答不絕。
良久,大夫人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道:“謝棠是個好的孩子,你同她相處近十年,應該知她秉性純良,子羨,若你當真喜她愛她,應順她心意,實在不該将她囚于府中,她不是你養的珍珠鳥,她是個活生生的人,你更不該以她極為看重的女使為挾,迫她留在汴京,嫁于你為妻。”
衛子羨神色更加冷冽,心下卻暗松了一口氣,果真是母親。
既是母親送謝棠離開,那她就暫時不會發生什麼意外,至少人是安全的。
衛子羨轉身就要往外走,聞言停下腳步,轉過臉來揚聲憤然道:“她愛慕我,隻是同我生了誤會才會鬧别扭,若非母親從中作梗,她今夜就能見到雲綻,隻待下月同我成親!”
這是打他懂事後,頭一回對自己的母親用如此生硬的語氣說話,說出了口,自己覺出不對,不該如此的。
可心底翻湧不停的憤怒被大夫人幾句話挑的怒意更甚。
謝棠如何,他如何,他們二人之間又該如何,那隻是他們的事,外人怎能置喙。
心底更深處甚至生出幾分不解和委屈,他第一次生病時母親不在;第一次被夫子責備時她不在;被旁人罵他死了爹,娘也不要時,她也不在;夫子頭一次誇贊時,旁人尚且贊他幾句,而他的母親卻輕飄飄道他該戒驕戒躁,比起父親還是差的太多。
他的喜怒哀樂母親從來不曾關心過,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她通通不關心。
每每母子二人見面,大夫人十句裡八句是斥責和打擊。
如今他為自己思量謀算,大夫人卻出來處處與自己作對。
她明明知道自己如何看重謝棠,卻仍放她離開,如今還得反過來扯出陳年舊事勸他就此放棄謝棠。
簡直荒謬至極。
他衛子羨想得到的東西,從來沒有落過空,人也一樣。
見他就要離開,大夫人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子羨。”
衛子羨轉過身就欲離開,并未回頭:“若是母親要勸我讓謝棠就此離開,那兒子就沒什麼話同您可講了。”
大夫人急道:“你就此停手罷,莫要再執迷不悟下去了,阿棠并非雀鳥,若她當真愛你敬你,有朝一日她定會重回汴京……”
衛子羨打斷她的話,冷聲道:“母親此話說的冠冕堂皇的,那您可曾想過,您讓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夜雨出城,一路會遇到什麼,會經曆什麼?”
他沉默片刻,諷刺般的冷笑一聲:“想您也不會多麼擔心她。母親,我還是那句話,我衛子羨此生非謝棠不可,至于您替我安排的女子,您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迎她們入門。”
大夫人望着他高大的背影,不是看不出他的痛苦和憤怒,不禁心下泛起酸澀,輕喚道:“子羨……”
“娘。”青年的聲音含了幾分沙啞,伴着雨聲,平添幾分落寞,“這些年您也沒怎麼管過我,我跟謝棠的事,算我求您,别再插手了。”
語罷,他頭也不回的邁出了門檻,進入雨幕。
大夫人張張口想喚他一聲,可那聲音怎麼也發不出,她隻能站在廊下,借着燈籠昏暗的光照,看着他一步步的走遠,隐入黑暗。
好像再也不會回首看她一眼,心間不可避免的産生了一陣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