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姑姑時常同我說他是個好人,相貌堂堂又神通廣大。我自認不曾見過這般的人,刻的時候隻好照着書來。”
小孩子墊腳從櫃上取下一本書,攤開。
江樂鹿探頭過去,上面的幾行字迹躍入眼簾。
世無其二,郎豔獨絕。
原是講那傳說中的水神白石郎君,光是立于江邊便可引來魚群緊随,可見其風姿不凡。
江樂鹿望着那字迹旁邊歪歪扭扭的小像,覺得這位誤人子弟的蘇姑姑對原主的濾鏡多少有些重。
“蘇姑姑說,國師大人有朝一日會來尋我,讓我安心等待,因為……”小孩兒自言自語着,透過窗看遠處的金殿與白塔,聲音越來越輕,“因為我是國師大人最心愛女子的孩子。”
“……這便是我存于世上的名義。蘇姑姑說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将我安然無恙地交托到國師大人手裡,故而總是要求我穿母親喜愛的白衣,明明白衣易污難洗……她又時常逼我吃些惡心的東西,說若不用血食便無法成為母親那樣美麗又強大的存在。”
小孩兒的語氣是那樣自然,江樂鹿不由一愣。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洗腦言論?聽着怎麼像是要把女主培養成專門用來取悅江勒鹿的工具?
這一主一仆,怎麼都這麼欺負人?
江樂鹿氣得發抖,旁邊的小孩兒注意到他的躁動不安,伸手将綠毛團虛虛攏起,垂眸思量片刻,便以為是自己太過聒噪惹嫌,抿唇無奈一笑,道:“你不想聽這些麼?那我們看看小黑吧,前日她吓着你了,今日我叫她給你賠不是可好?”
說罷,他收拾好桌面,捧着木匣從榻上跳下,向一處走去。江樂鹿透過他的指縫,看到那面黑色牆壁越來越近。
這牆有些特殊,刷的是黑漆,小孩兒在這上面習字便是用毛筆蘸着清水。
江樂鹿瞧着那斑駁脫漆的牆皮,便知她有多勤勉。
屋裡的書櫃上,除了關于人文經史的正經書冊,剩下的便是一些雜七雜八不大正經的武學功法。
為什麼說不大正經呢?
江樂鹿曾在有風時匆匆看過幾頁紙,上面的刀槍棍法的确新穎,但也确确實實不切實際,要麼是劍走偏鋒的險招,要麼是把人往死裡折騰。
但他很快發覺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小孩兒擅文而不擅武,對此類所謂的秘籍興緻缺缺。
每日除了抄書習字,看鳥喂食,莊啼唯一的消遣便是拿那雪白的蟬翼小刀刻木頭。
而且在窗邊一坐便是三四個時辰,仿佛這樣就算是身體力行地将那武書扉頁上的“每日揮刀三萬下”付諸實踐。
這種水任務的方式,江樂鹿歎為觀止的同時,其實也有些意外。。
他見識過女主劍法的詭谲冰冷,又曾聽蕭檀嬰提起,她武功的來曆與路數是如何的蹊跷可疑。
很難想象,眼前這乖巧文靜的小書呆,與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小魔頭是同一個人。
江樂鹿心裡感慨着,不經意揚了揚了腦袋,剛巧看到小孩扒着牆邊,一臉肅容地盯着一道縫隙看。過了一會兒,才滿是遺憾地收回視線。
“可惜了,她今日好像不在。”
“……”江樂鹿微微回神,沒聽清她之前說了什麼,不明所以地咕了一聲。
緊接着,他便看到莊啼從那處縫隙中取出一物,是個圓筒。
江樂鹿順勢往那黑黝黝的縫兒裡看了一眼,三四顆卵圓形的玩意兒闖入視線。
他心底一陣涼意翻湧,瞬間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那圓筒塞在牆體中是為了擋住風口,因為那裡藏着一個蛇窩。
江樂鹿初來的那日,半夜驚醒時,看到的便是幾條黑蛇睜着圓溜溜的眼兒朝自己吐信子。
若非旁邊的莊啼醒得及時,好聲好氣将那三條都叫“小黑”的黑蛇遣散歸洞,就憑江樂鹿這殘破鳥身,定然逃不掉被當餐飯的厄運。
江樂鹿在那時才知道這屋裡原來竟不隻自己一個房客。那北牆的小黑蛇,東南角的紅毒蛛,也曾是女主的愛寵。
至于他現在為什麼能後來者居上……
江樂鹿心想,多半是靠一身光鮮靓麗且順滑的軟絨絨。
發覺莊啼許久沒有動靜,江樂鹿擡頭,卻看到對方從圓筒中倒出一張黃紙,握在手中專注安靜地看,容貌雖還未長開,側顔精緻的輪廓呈現一種玉石般溫潤柔和的色澤。
江樂鹿看不見黃紙上的内容,隻隐隐覺得熟悉。
他忽然記起那個砍掉腦袋的山匪臨死前涕泗橫流的模樣,還有那人從懷中取出的一封血書,竟與莊啼手中這封相差無幾。
這信怎麼會在女主手裡?
“蘇姑姑曾囑托我要将這信送到她南方的家人手中。”莊啼擡手撫上江樂鹿的翅膀,低聲道:“我待在宮裡,這事兒有些難,我本來還想等等那位大國師的。可你一來,我就有些不想等了。”
江樂鹿:……
他做什麼了,怎麼又成他的鍋?
“我不等了。”莊啼沒看到那雙綠豆眼中的疑惑,語氣平靜又笃定,像是在自我說服,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再過幾日,我們便出去……”
小孩兒神色認真,如此說道,隻是未等話音落下,屋外便傳來一道巨響,似是有人闖開大門朝這邊疾步奔來。
莊啼面色微變,将手頭幾樣東西妥善收好,身子一矮也藏到了榻下。
那處罩着一層布料,頗為隐蔽。隻是空間狹小,十歲以上的孩童進去都夠嗆。從外面看,更不像是能藏人的樣子。
江樂鹿被他攏在掌心,反應過來的時候,隻來得及看到眼前布簾徐徐落下。
“……”
江樂鹿忽然覺得,這孩子可能有點輕度社恐。
門外的腳步聲越發清晰,但很快戛然而止。
透過布簾被風吹起的縫隙,江樂鹿看到一雙小小的緞靴停在門外。
“莊啼,出來打架。”
那人呼哧喘着氣,連着喊了好幾聲,聲音稚嫩又嚣張。在外面徘徊張望許久,卻始終沒有進來。
——多半是忌憚這一屋的蛇蟲鼠蟻
莊啼挑了挑眉毛,沒回話,一門心思扒拉江樂鹿色澤鮮豔的翅膀。
江樂鹿打量着莊啼的神色,寫滿稚氣的的臉上滿是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厭倦嫌棄。
他心底生出幾分好奇,想看看外頭這位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讓女主把厭惡之意表現得如此明顯。
“笨手笨腳的莽夫罷了。”莊啼有些不滿地把江樂鹿的腦袋撥到面朝自己的方向,語調輕描淡寫,“哪個要跟他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