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幾日,江樂鹿才知道,這個被莊啼沒好氣地稱作“莽夫”的孩童,便是甯國的六皇子,莊盈野。
而此時,這位六皇子正被五隻狸花貓團團圍住,滿臉無措驚慌,根本不敢動彈。
江樂鹿時常看見莊啼拿魚碎喂院裡那些野貓。不像出于愛心泛濫,倒像是單純喜歡撿小動物養然後看它們吃飯。
……雖說她自己都是三天餓八頓。
這種行為江樂鹿覺得難以評價,隻能轉頭繼續觀察外面的情形。
那群野貓多半是被男孩的聲音引來的,讨要吃食的叫聲無比谄媚。
偏偏那男孩似乎很怕貓,隻是被貓蹭了下褲腿,便驚叫連連,活像是下一秒就要魂飛魄散。
莊啼本來還要裝聾作啞,眼下聽他叫喚,神色越發不耐煩。
“你若再叫,旁人怕是又要以為我在殺人。”
他從榻下鑽出,現身的一瞬,野貓頓時分辨出哪個才是真正的飼主,一擁而上的同時,一雙雙盯着江樂鹿的眼睛像是要泛綠光。
然而這種被野貓觊觎的危機感并沒有持續很久,因為莊啼很快就将它們打發走了。她不笑的時候,嘴角平直,即使年紀還很小,仍舊會給人一種極為老成的壓迫感。
莊盈野一眼就看出她此刻大為不悅,卻分不清究竟是是沖自己,還是沖那群花貓兒。
“你來幹什麼?”莊啼将手中的青鳥托舉到肩上,神色冷淡,與門外的莊盈野保持這恰到好處的距離。
“我……”莊盈野見貓群遠去才找回聲音,抽出一直藏于身後的木劍,眼中是躍躍欲試的神采。
“我不會打架,更不會與你打。”莊啼毫不留情打斷他,轉身走到桌邊坐下,“而且我說過,不要再來找我,你還是早些回去吧,免得貴妃娘娘尋不見你着急。”
門外的男孩聞言一愣,片刻茫然之後,臉上微微顯現出窘迫不安的神色。
莊盈野知道,她在提醒自己,上回貴妃前來冷宮“探望”一事。
那日他聽了皇兄的教唆偷偷出宮,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宮人慌張地過來禀報,說貴妃詢問左右都不知他的下落,心急如焚,知道平日裡他與莊啼來往,便去了冷宮興師問罪。
貴妃并非他生母,待他不薄,隻是太過嚴厲。從那之後,他被下令禁足到現在,這期間的一月,隻能從宮人口中打聽莊啼的下落。
當時在場的宮人都說,是四殿下不知禮數沖撞貴妃,被那護駕的老宮女一腳踹在心口上,隻一小會兒的工夫便吐了許多血。
那狀況其實是許多宮人沒想到的。畢竟這位四殿下雖在冷宮待着,卻安靜得如同不存在似的。
蘇氏死後,宮中管事甚至沒有分配替補的宮女太監過來。
而四公主能安穩活到現在,也不全靠命硬好養好養。她慣會裝傻扮憐,見誰又都是笑顔盈盈的模樣。
據說她曾被大皇子丢入蛇籠取樂,起初還還會跟尋常人一樣驚叫呼叫,可越往後,她對蛇群的反應越發平淡,被關在籠中,見着前來探視的大皇子,還會含笑問好
。一月之後,大皇子覺得了無生趣,才主動放了人。
這樣的孩子,沒人會把她當做威脅。
可莊盈野知道,愚善可欺隻是她的表象。
他心虛地擡眼打量莊啼,後者被他盯着也沒有絲毫不自在,反而頗為悠然地将一盤涼糕分成許多米粒般的小塊,不像是要自己吃的樣子。
江樂鹿還記得,這是今早上一個圓臉小宮女送來的,多半是不忍心看女主這樣餓下去。
毫不意外地,那些小塊的涼糕被放到了他的小碟裡。
江樂鹿看到裡面摻了紅綠豆,他近日最抵觸的兩樣東西。
“……咦?”莊盈野這時才注意到停在桌邊的小青鳥,納罕道,“你什麼時候換了隻鳥?之前那隻呢?”
忙着把紅綠豆挑出來的江樂鹿聞言,無精打采地擡起頭。
莊啼神色未改,淡淡回一句,死了。
她語氣不佳,江樂鹿注意到她盯着自己的眼神比往日嚴厲不少。他低頭看了眼那一小碟的涼糕,他到現在還一口未動。
他心中疑惑的同時,一個冰冷的念頭劃過腦海。
女主所有的吃食都是先經過他,否則莊啼甯可倒掉,都不會再碰。
這是在……拿他試毒?
午間時候,日頭最是毒辣,莊盈野一個六歲孩童,在檐下罰站到底有些吃不消。探了一隻腳進來後,見莊啼忙着喂鳥并不管他死活,才放心地進屋。
尋了個地兒坐下,:“……阿姐。”
莊啼随意應了一聲。
莊盈野本想關心一下她傷好得怎麼樣,但瞧莊啼現在這沒事人的樣子,卻又說不出來了。他别扭地道:“上次那事兒,牽連你是我不對。這樣,你告訴我,欺負你的宮女長什麼樣子,等我回去幫你出頭。”
莊啼動作一頓,涼涼瞥了一眼被他随意丢到桌上的小木劍,輕輕笑了,“我可不需要别人幫我出頭。”
莊盈野猛地一噎,半晌才悶悶地道:“是是是,我才不操心你,鬼知道那宮女晚上起床會在被窩裡瞧見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你這人睚眦必報。難怪先生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
說着,眼前忽然一暗,就見莊啼不知何時走到了自己面前。
“睚眦必報?”莊啼在他對面坐下,肩上的小鳥叼着塊涼糕要咽不咽,一雙忽閃的綠豆眼上下打量着他,看着就很有靈氣。
莊啼道:“何時學的這個詞?”
莊盈野縮腦袋:“昨日。”
一支毛筆咕噜噜滾過來。
莊啼:“學得很好,寫一千遍。”
“……”
“或者,現在就從這裡出去。”
莊盈野笑容一僵,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認命地拿起筆,蘸着在桌闆上開始寫字。
等他不在說話,場面便徹底安靜。莊啼起初還抽了本書在旁邊看,後來索性把書丢到一邊,流撐着下巴看着那小巧青鳥叼着涼糕,像隻麻雀般在桌面上蹦下跳。
莊盈野擡眼恰好看見這一幕,覺得稀奇,悄聲罵她,玩物喪志。
玩物喪志的某人擡眼:“嗯?”
“我誇這小綠長得漂亮。”莊盈野眼神飄忽,瞥到手臂下刻着棋盤的桌面。立馬忘了之前的話題,隻興沖沖道,“莊啼,我們來下棋吧?”
“……你去找其他人。”
“不要,那些人都不敢赢我。”莊盈野有些不大高興,揚了揚下巴道,“哪像你,連容國的皇後娘娘都敢赢。”
這男孩生得明眸皓齒,喜怒全寫在臉上。
江樂鹿總能捕捉到,他眉宇間不經意間透出的神氣勁兒,是那種天命小孩自帶的嚣張與狂妄。
莊盈野發覺到江樂鹿的視線,嘿然一笑,從懷裡摸出個紙盒子。
那紙盒被推到江樂鹿面前,他這才看清裡面裝着一條斑斓毛蟲。
好吧,涼糕與毛蟲,明顯後者才是一隻鳥所需要的高蛋白。
江樂鹿盯着那毛蟲,感到從所未有的無力。又聽莊盈野繼續之前的話題:
“話說回來,那位皇後娘娘應該是很喜歡你,才會想收你當幹女兒的罷,你拒絕她做什麼?方先生授課的時候還提過她,說她品性寬仁,柔順中正,将來必定美名傳世。這樣的好人,多少人都想傍上她……”
許是受了那位“方先生”的影響,男孩說着說着就開始搖頭晃腦,整個人都變得飄忽起來,“你這不識好歹的蠢丫頭,莫不是在這裡被拘傻了?”
冷不防後腦勺被人拍了一把,臉貼上桌子,磕了一腦門的涼水。
莊啼淡淡看着他,語氣漠然卻不嚴厲,道:“你我同是父王的孩子,怎能與他國帝婦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