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頗為淡然,露出的一隻手卻是鮮血淋漓,明顯傷得不輕。
楚凝月有些不忍,彎下腰,柔聲道:“可你這手都傷成這樣了,不治怎麼成。”
她想去抓小孩的手腕,恰好有個家仆跑過來,“二小姐,有客人找。”
楚凝月往别處看了一眼,“是麼?我馬上過去招待。”又轉頭對莊啼道:“你且在這裡等等,我過會兒把府醫尋來給你瞧瞧。”
那青衣小童冷哼一聲從二人身旁路過,意味不明,眼看就要沒入人流。
莊啼愣了愣,快步跟上,剛要開口,額頭卻被人重重戳了一下。
擡眼,看到那人的手指,白皙漂亮。
就連溫度,也冷得像雪。
一道聲音從頭頂落下,語氣微微生硬:
“嘴巴是厲害,腦子怎麼就不大聰明。你早就看出那繡球裡藏了炸藥吧,往人腦瓜上丢,是真不怕腦漿濺自己一身?”
莊啼故作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還裝?那姓楚的是個膿包廢物,他妹妹卻不是。你那點把戲,就算是真的得手,被人查到,也不過遲早的事。”
說話間,他驟然擡手,探入了莊啼的衣領。
莊啼反應不及,想避開才發覺動不了。
藏在鬥篷中暗中觀察的江樂鹿也有一瞬驚恐,以為自己被原主發現,要被掏了去。。
可最後,江勒鹿隻是從莊啼順走了一隻香囊。
江樂鹿從前隻知那裡面裝了茱萸、薄荷之類辛香醒神的香料,可香囊從身邊掠過的一瞬,竟有絲絲縷縷檀香煙火味。
——與那繡球上沾的一點硝煙味十分相似。
青衣人将那香囊打開,裡面是褐色的粉末。
“果真是太歲金……你竟真将這東西帶在身上。”那人低聲喃喃一句,看向莊啼的眼神頗為複雜。
但許是覺得混雜的香料太過嗆人,他很快把香囊合上。
莊啼心思微動,有些驚訝:“你怎會認得?”
那人不答反問:“你帶着這東西做什麼?”
“……”莊啼巴巴瞧着那香囊纏在他的指節上,轉成一片虛影,有些不悅。
良久,他抿了抿唇,别開眼道:“那繡球不是我動的手腳。”
此言一出,銀白的面具後傳出一聲清淡的笑聲。
還是很敷衍的那種。
莊啼将他上下打量一陣,忽然道:“我聽聞這東西很是值錢,是千金難求的寶貝,而你又恰好識貨,這東西我賣與你,你給我銀錢便好。”
了解太歲金的人,必然知道此物的稀貴。
那人果然笑聲一停,卻沒說别的,像是實在拿這小孩兒沒有辦法,隻幽幽道:“你要多少?”
莊啼見他爽快,頓時有些懵,心想這人還挺正人君子,明明可以白嫖他的東西,卻還願意同他交易。
這樣想着,他語氣好了許多:“我要的不多。你方才還幫過我,收你三文銀好了。”
……九文?
要知道千金難求的太歲金被這樣賤賣,黑市裡那些走販下巴都得掉在地上。
江樂鹿把腦袋縮進翅膀裡,已經可以想見原主面具背後是如何一副吃了馊飯的神情。
若非知道這孩子是個數盲,以至于對數字九有莫名的向往,又是個對金錢沒有絲毫概念的,誰來了都得罵一聲敗家。
江勒鹿眼神複雜低頭看了莊啼一眼,卸了背上安置畫具的竹筐,翻翻撿撿,找出一隻破舊錢袋。
莊啼接來掂了掂,訝然道:“好沉。”
對面人似乎又想笑,卻生生忍下:“那是自然,是我三日的賣畫錢。”
“至于這東西……我看不上,還你了,記得小心藏好。”他将那裝着太歲金的香囊丢回莊啼懷中,恰好砸了江樂鹿的腦袋。
莊啼遲疑道:“可我沒有别的東西同你換。”
畢竟蘇姑姑說不能白白承旁人的恩情。
“你看,都不值錢。”莊啼擡起手給對方看自己空蕩蕩的袖子,語氣坦蕩蕩,卻掩耳盜鈴般捂住了住了某隻探頭探腦的青鳥,“當然,這個不換。”
那人聞言,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面具後的眼珠眨了眨,似是覺得吃驚又好笑。
莊啼沒被人這樣凝視過,好一會兒才想到,自己如今的樣子多半是不大好看的。
他心中原對這人有幾分好感,可這人吃驚的眼神又讓他有隐隐的難過與羞恨。
以至于那幾份好感,很快也就淡了去。
“哪有不值錢。”那人忽然道。
那聲音輕若雲煙,莊啼怔了怔,眼中閃過茫然,卻聽那人繼續道:“雖說衆人避我如蛇蠍,但我這人其實很好說話。而我看你是真的窮得叮當響……”
男孩的聲音尚且稚嫩,放慢時,竟也有幾分蠱惑的意味
“不如這樣,你把名字告訴我,我這銀子便歸你。”
午間豔陽高照,繡樓上紅綢飛舞。
官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仍有好事者盯着他們這處。
“……”莊啼沉默片刻,将兜帽壓地更低些,輕聲道:“喬念慈。”
名雖不真,姓卻不假。
江樂鹿擡頭看見莊啼一本正經的模樣,又看了看對面明顯愣住的江勒鹿,頓時有種看破紅塵的滄桑感。
都裝是吧?那以後都不要長嘴了。
反正他就是個破打工的。原主非要拿默默奉獻的深情劇本,回頭看女主撲雲穆清懷裡,就是哭濕十床大棉被,那也跟他沒關系。
到底是真的眷念亡母,還是因為旁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總是滲透着着對故人的思念?
“這個慈不好,我不要。”
眼前的男孩明顯比他大上不少,語氣與其說是狂妄,不如說是頑劣的孩子氣,“人生在世,倒也不必處處念着仁慈。我隻要剩下兩個字,你可以走了。”
隻要剩下兩個字。
江樂鹿一個激靈,他猛然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用喬念這個名字忽悠過人。
他恍惚間忽然有種錯覺,像是被老天爺嗑着瓜子看了笑話,一腳栽進了原主和莊啼共同給他挖的坑裡。
頭頂是夏日聒噪的蟬鳴,那青衣人似乎很是怕曬,臉上遮得那樣嚴實,卻還要擡手遮陽。
他暴露在外的皮膚蒼白得晃眼,在陽光下,更是給人一種透明的錯覺。
眼看他就要收拾東西離開,莊啼皺了皺眉,還要在說些什麼。
忽然一道灰影掠過頭頂。她擡起頭,看到是那隻叼走繡球的雛鷹。
這雛鷹羽翼未豐,見着眼前青衣人,叫聲歡快許多,似是很想親近,卻反被冷冷掃了一眼,故而隻能幽怨地在在半空盤旋。
莊啼似有所覺,偏頭看向繡樓的方向。一道紅影正向這處奔來,介于孩童與少年之間。
甯國尚美,男子塗脂抹粉并不罕見。隻是這人臉上抹得跟隻花貓兒似得,眉眼間卻是一派驕縱。
莊啼曾遠遠看過這人一眼。
這蕭小郡君,養在宮裡時,名聲就不大好。
太後的園圃被他搗騰成荒地,鎮國白玺被他偷拿去刻了王八,總之是個叫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偏偏又是個病秧子,身子弱到打不得罵不得。
直到幾年前被甯王摁着頭拜江勒鹿為師……
起初蕭家餘部并不贊同此事,可之後不久,他們就看到自家小主子羞羞答答跟在江勒鹿身後。
不過這小魔頭轉性,到底是件值得奔走相告的喜事。衆人雖然疑惑,卻也默契地達成一緻,兩手一甩,就把孩子丢給江勒鹿養了。
此時,這位據說收斂不少的小郡君,下個樓就已經氣喘籲籲。
卻仍扯着嗓子朝這邊高聲道:“那個戴面具的,你給我站住!上回讓你給跑了,今日竟還敢找上門來!”
“本君今日定要抓到你,一雪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