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頭,馬車輪下泥土四散飛濺,最終停在城郊附近的一處溪流旁。
莊盈野仍是一臉恍惚地坐在車邊,不解莊啼為何要帶他來這裡,冷不防就被身旁的人踹下馬車。
溪水潺潺,混着頭頂的蟲鳴鳥啼。
涼風吹拂而過,臉皮下的泥土都滲透着溪水的沁涼,莊盈野隻覺得毛森骨立的寒意。剛從地上爬起來,一件袍子被丢到他的臉上。
莊盈野對着月光,瞧着袍子上的銀紋,覺得眼熟,卻又不記得在何處見過。
莊啼越過他走到溪邊,一隻手探入流水,似乎在感知什麼。
片刻後,才緩緩睜眼,“水中無蛇,洗浴完記得換上那件衣裳。”
莊盈野看她頭也不回地走開,神情怔怔,突然撲了上去,悶聲喃喃:“不是說好去國師府看一眼就回宮嗎?這又叫我沐浴,又叫我換衣……阿姐,你要賣了我嗎?”
他知道莊啼不喜歡他這些親昵的動作,但他心裡真的沒底。
莊啼平日可愛惜這衣裳,如今卻丢給他。
——仿佛生怕他蓬頭褴褛,惹得某人不喜。
莊啼低頭瞥見他眼中含着的淚,難得沒有呵斥什麼,反而露出了笑顔,眼睛都彎作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倒是難得聰明一回。”
“……”莊盈野傻在原地。
江樂鹿立在馬車檐角觀察着這一切。
他隐隐猜到一些未來即将發生的事情,目光投向并不遙遠的一處。
那裡是燈火闌珊的長街盡頭,絲毫人煙都不可尋。
上京的最北端,國師府。
——
長街夜晚的熱鬧比白日更甚。
莊盈野蒙着黑鬥篷縮在馬車角落,似乎仍不願面對現實。
他到現在都沒得到莊啼的半句解釋,早就不想說話。
甯國皇子到了五歲便會被安排與騎射的課程,莊盈野馭馬之術還算勉強。
此時換了莊啼駕車,那技術着實很難叫人恭維。馬車混于車流人海,緩慢猶如龜行。
江樂鹿看她雖是新手上路,又是無證駕駛,能如此穩健已十分難得,覺得大為欣慰。
眼角卻看到拐角處一道紅影竄出,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目标。
江樂鹿正尋思着這人還挺眼熟,那人的眼睛轉了過來。
一人一鳥對視片刻,江樂鹿看到蕭檀嬰的臉上逐漸浮現出欣喜若狂的神色,暗道不妙。
身旁的木闆猛地下沉,發出一聲負載過多的尖銳慘叫。
莊啼皺眉望過來的時候,蕭檀嬰已然跳上了車,絲毫不客氣地占去了馬車駕台的一半地方。
“真巧啊,又見面了。”
蕭檀嬰不等莊啼開口,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一腿曲起,一腿伸展。他已經卸了脂粉,眉眼隐隐含笑,年紀雖小,卻已能窺見日後風流恣肆的苗頭,“有人在追我,我就上來避避,等會兒就走。”
莊啼漠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繼續看路。
他臉上紅疹已褪,也沒再戴那黑紗。蕭檀嬰一開始是看馬車檐角的青鳥眼熟,才想過來碰碰運氣。
眼下瞧這小孩态度冷淡,簡直和中午那軟嫩可欺的小丫頭判若兩人。
若不是手上還纏着紗,蕭檀嬰都快認不出來。
“原來你真不是乞丐啊。”蕭檀嬰見氣氛冷清,開始沒話找話。
他目光在莊啼臉上掃視一陣,這小丫頭的面皮十分讨巧,沒了那些可怖的紅疹,看起來倒是精緻得無可挑剔。
蕭檀嬰覺得這張臉有些似曾相識,多看幾眼卻不曾多想。
半晌,幽幽一歎:“這麼小就要出來幹活,還是駕車這樣的苦活,你家主子也是心狠。”
樣貌這樣好,投胎的本事差了些又怎樣。京中多的是求子無門的富貴人家。
栽培個資質好點的孤女,對他們而言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湊到莊啼身邊,神神秘秘問:“話說,這馬車裡坐的誰啊?……該不會是中午那個……”
莊啼看他爪子似是要去扒拉車簾,眉心微蹙,不悅道:“不是。”
他語氣中帶了一絲淩厲,身嬌體柔的小郡君冷不防吓了一跳,心口都有些不适。
蕭檀嬰捂住胸口,不想叫人注意到自己蒼白的臉色,背過身道:“不是就不是,忽然大聲做什麼。那小子可不是什麼好人,你不認識最好。”
莊啼握着馬繩的手莫名一頓,模糊“噢”了一聲。
蕭檀嬰聽她語氣似是不信,又想借談話分散疼痛注意力,便有一搭沒一搭和莊啼說起曾經。
江樂鹿在旁邊聽了一耳朵。
據說在他剛拜入國師府的時候,入門幾月都沒見到江勒鹿的面,某次出門未帶護衛,途遇幾位兇惡少年圍堵。
眼看就要被劫财劫色(?),那青衣小兒也是如今日這般,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對着那群少年劈頭蓋臉一陣訓話。
就那老成的語氣,幾個少年恍惚間還以為是自家老太爺從土裡蹦出來。
然,那青衣小兒的偉岸形象并沒能立住多久。一衆少年很快發現,這小鬼不過是故弄玄虛,于是群起而攻之,本來都要趁亂溜走的蕭檀嬰更是被拖回來連坐。
那小兒當時也拿了令牌出來吓人,但并不妨礙兩人從傍晚被揍到天黑。
小兒硬氣,蕭檀嬰卻遭不住,慘兮兮叫他們别打了。
分道揚镳的時候,他不過嗆了那小兒幾句,那小兒一抹臉又變回那副拽了吧唧的模樣,看着他鄙夷道:“郡君這般嬌氣,跟個繡花枕頭似的。日後被國師趕出府時候,可莫要哭鼻子。”
他那時剛進國師府,心中本就有落差,結果被一個陌生小兒戳了痛處。
然,那小兒竟一語成谶。三日後,他見到了自己閉關幾月的師父。
剛打照面,國師薄唇一開一合,第一句話還真就是趕他走。
就是在那時,蕭檀嬰為數不多的好強心被激起。不過是個國師府,又不是神仙瑤池,還有他不配留下的道理?
為了争那一口氣,蕭檀嬰在國師府一熬就是幾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下江勒鹿的怪脾氣的,昔日的老部下就更不知道了,看他就像看個受氣的小媳婦。
“言歸正傳。”蕭檀嬰舒了口氣,“那混小子就嘴皮厲害,讓他多撐一炷香都得露餡。跟這種人怄氣我也真是閑的,那國師府我左右也不想回去了。對了,你這是要去哪兒啊?順路的話帶我一個呗。”
“……”莊啼默了默,“國師府,我有一事想求見國師大人。”
蕭檀嬰:“……”
啥?!
他臉色扭曲一瞬,劈手來奪缰繩,“他有什麼好求見的,我知道附近有一處廟十分靈驗,我帶你去如何?”
莊啼又怎會讓他得手,兩人互不相讓。混亂之中,馬兒被蕭檀嬰抽了一鞭,驚惶向前奔去。
人群紛紛讓道,唯有一紫衣姑娘,仍站在路中與身旁之人談笑風生,等她終于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緩緩擡眼望來。
人人望着這驚險的一幕無人注意到女子眼眸深處劃過的幽紫光芒。
受驚的馬像是受到了某種安撫,躁動逐漸平息,最終停在路旁。
虛驚一場。
江樂鹿微微回神,卻見那紫衣女子緩緩向這邊走來。
這女子生得美豔,眼梢上挑,一颦一笑都極為惑心,手上一柄折扇,蓮步輕移間搖曳生姿,再加上那不俗的氣度,煞是惹人視線。
仰頭望過來的時候,面上笑容和煦。竟不像是來追責的。
她身後還跟了個年輕男子,樣貌俊俏,可如若細看,便能發現男子神情呆滞地盯着虛空中某處,丢了魂兒一般。
随着對方氣息逼近,江樂鹿身體微微繃緊。
——他能感覺到紫衣女身上非人的氣息,多半是妖。
莊啼對上女子的視線,眼中閃過來不及掩飾的驚疑。
另一邊的蕭檀嬰在剛才就被吓得昏死過去,莊啼握着馬繩的手收緊一瞬,複又松開。
他下了馬車,就要行禮。
“見過皇後娘娘。”
淩绯色笑意微斂,折扇一轉攔在莊啼肘下,止住他的動作。
“不必多禮。”她自上而下把人打量一陣,眼中多了幾分調侃,“幾月不見,四姑娘倒是越發水靈了。”
這一聲“四姑娘”,便是暗示出門在外不願張揚,更不必拘禮。
莊啼瞬間意會:微微點頭:“見過夫人。”
淩绯色輕輕一笑,手中折扇鋪開,畫面清簡,上下翩飛兩隻銀蝶,繞着的一點朱紅,乍一看,倒有些像是美人面皮上的朱砂。
她同身後随從使了個眼色,很快便有人将車馬牽到路邊。
“我明日便要啟程回容國了,能在這兒碰上你,倒也算上天給的緣分。”
淩绯色折扇掩面,目光掃過莊啼身上粗陋的灰袍,眼中劃過一絲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