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兒何必憂慮。”
太後與他并非親生母子,若是換了往日,多少還會顧及情面出言安撫下對方。
眼下她卻沒那個耐性,“這些年下來,江國師的态度,不是已經足夠明朗了麼?先皇後一走,他連往你那後宮鑽的興緻都沒有。又怎會在這種小事上插手?”
甯王遲遲沒有答話,身形卻在不覺間變得頹軟。
——他身體早被酒色掏空,太醫從前就叮囑過,不可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而太後眼見着時機成熟,這才不再撥弄自個兒精緻的護甲。
太後對着屏風的方向,輕輕擊了三次掌,像在招呼什麼養熟了的小動物,笑盈盈道:“怎的你父王來了這麼久,你都不知道出來相迎?”
甯王身形一滞,猛地回首。
一人自屏風之後走來,裙擺不見飄蕩。誰見了不歎一聲,貴族鳳儀果真名不虛傳。
甯王原本驚怒未消。
可當他瞧見莊啼那張與自己沒有半點相似的臉,片刻恍惚後,他灰敗的臉上緩緩爬上一抹詭異的笑容,在凄慘月色下猶如惡鬼。
——
“他說,我這一身骨骼皮肉,皆是上天對大甯的賞賜,與其将來便宜旁人,倒不如給了他。而在那之前,太後從不曾過問我是如何給男人行方便的。因我從未失手,那些與我躺過一張床的男人,即便不能當時就殺了,要想做成傀儡也算便利。”
莊啼咬了口從懷裡拿出來的果子。
江樂鹿聽得正入神,還想着哪來的脆嫩咀嚼聲,低頭就看到某人胸口衣物在黑暗中明顯中塌下去一邊。
“嗯?”他輕挑下眉,等到反應過來,再想裝瞎也來不及了。
“但假的終究是假的。”
莊啼說着,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眯了眯眼,如蛇吐信,“那日,太後特意放了心腹太監和宮女在旁邊盯着,最好能看着甯王在我身上留下些永遠消不掉的傷。那樣的話,來日我隻需在群臣面前脫衣,便可指控甯王是多麼的禽獸不如,連親女都不放過。”
“所以,你對甯王做的那些事,連太後也不知道?”
莊啼似笑非笑:“是啊,我當時以為她是覺得惡心才走得匆忙,後來才從旁人口中得知,是大人恰好在那日進宮,太後忙于應付,這才無意中讓我度過一劫。”
江樂鹿若有所思。
他許久不吱聲,莊啼倒是是有些困了,聲音懶洋洋的:“大人問這麼多,是可憐那我那父王嗎?”
江樂鹿覺得她這個想法能冒出來,就足夠讓人驚奇的了。
他指了指自己,即使對方看不見,“吾看起來像是是什麼很善良的人麼?”
“這得看大人答不答應和我做交易了。”
說來說去,話題好像又繞回來了。
江樂鹿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他确實有些顧忌。
第一便是因為那突然冒出來的江生白,莊啼雖身處局外,但要按輩分來的話,她還得叫自己一聲叔。
第二則是江樂鹿發現,那黑河水好像自帶防退貨機制,能夠喚醒人心底對親情的渴望和回憶,尤其是在宿主産生想要除去它的念頭的時候。
江樂鹿總會忍不住想起原主那個鲛人女兒。
以前總以為是系統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但從那些零碎的記憶中來看,這種類似“重生”的機緣,似乎本該是江勒鹿留給自己孩子的。
從結果看,自然是沒給成。
但江樂鹿現在有個大膽的想法。
——他想複活那個鲛人。
深夜,外頭又下起雪來。
一隻帶着涼意的手伸到臉上,與敏感的皮肉相觸,江樂鹿當即顫了下身子。
莊啼:“大人可想好了?”
“其實……”
江樂鹿本來想說,那黑河水的詛咒,他其實不着急破除。
因為如果利用得好的話,黑河水大概率會讓他額外擁有一枚靈核。
一枚能夠用來複活鲛人的靈核。
江樂鹿沉默許久,莊啼幽黑的眼眸因他的沉默有一抹暗光閃爍,卻聽他輕聲歎息道:“其實我……原本有個孩子。”
孩子?
莊啼面色微變。
他轉而意識到江樂鹿話中微妙的差别,是“我”而非“吾”。
這人難得放低姿态,竟隻是為了告訴他,自己有個孩子?
莊啼眼底那抹暗光稍縱即逝。
這是……實在找不出拒絕的借口,隻能口不擇言了?
“真看不出大人竟已為人父。”
心底某處在快速崩塌,莊啼揪緊胸口的衣衫,似是在努力克制什麼,看起來仍是笑着,眼神卻陡然尖銳起來。
“那我方才所說,關于我父王的那些事,倒是讓大人見笑了。皇家之事本就多龌龊,怪隻怪我遇上那麼個禽獸不如的父親,在我母親遇難時見死不救,蘇姑姑為我求情一句便惹他不快,被打入冷宮郁郁而終,又聽信讒言殺兒烹肉,還有我,什麼風光無限的公主,不過是替他們掩蓋罪行的遮羞布。他、他們……”
她顫抖着,淚如泉湧,臉上又一次出現了江樂鹿曾見過的那種惶惑屈辱的神色,就好似八年前她初見江勒鹿時,所遭的那一番冷嘲羞辱再度重演。
江樂鹿覺得她可能是需要一個宣洩的出口,乖乖俯下身讓她抓。
——江樂鹿這點自覺還是有的。
畢竟要沒有甯王這個擋箭牌,在這兒挨罵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他這麼配合,莊啼卻像是忽然對他領口的衣裳失了興趣,黑暗中安靜片刻後,他埋首在江樂鹿的頸側。
“你當真不願和我假扮夫妻?我可以用别的方式報答你。”莊啼悶聲道,“我欽慕大人,從小。”
每句話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說不上來的狠勁和憨态,有點倚小賣小的意思,像一個孩子在年長者面前,認為自己該得到寵愛卻總得不到的嗓音。
那一句欽慕,弄得江樂鹿不知該用什麼身份去安慰他。何況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會顯得蒼白。但江樂鹿仍想彌補她一些,江勒鹿和甯王虧欠她的東西。
“我不需要你的報答。”他聲音極輕,眼神中有種不可言說的溫愛,“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爹爹。”
話音墜地,周遭的空氣蓦地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