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這零星微末的笑意,已足夠從前的她不管不顧的撲過去黏上他了。
姜諾閉上眸,隔簾緩緩跪下:“陛下九五至尊,未曾通傳,深夜親至,臣女萬分惶恐難安。”
“戌時而已,怎是深夜?”李檄一雙寒眸落在隔簾恭敬跪下的少女身上,微微皺眉:“怎麼,朕來不得?”
“天色已晚,陛下此刻前來,确是有違常例。”
李檄一瞬間幾乎懷疑自己聽左了,每次瞧見他,姜諾那雙眸子都如同被萬千星光點亮,怎麼會有把他往後推的一日呢?李檄聲音低沉:“昨日你不該淋雨。”
姜諾輕輕道:“勞煩陛下費心,臣女無礙。”
若是以往,姜諾定然将此會視為愛護關懷,可如今卻覺得這說教分外可笑刺耳。
不該淋雨,不該大笑,不該叫表哥,不該癡纏耽擱光陰……
這些年,他對她說過太多的不該。
每一句不該,都是他對她的不滿。
她笨拙又小心的聽從,唯恐他不悅,卻早已忘了追問自己開懷與否。
姜諾盯着地上的影子,唇角浮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李檄微微蹙眉,倒有幾分不适,從前和姜諾在一處時,皆是她笑意盈盈黏在他身側,如幼莺兒般滔滔不絕講起瑣事。
可如今她人在簾後,夜風吹過,連聲音都有幾分空渺。
月華流洩在紗帳上,如同清透又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二人阻絕相隔,李檄忍不住又仔細瞥了那影子兩眼,心裡倏然一沉,他揚手掀開簾子,眉眼瞬間冷了。
姜諾一身朝服,冷潔的面龐沉靜端莊,比窗外的夜色還要安靜疏離。
“還在和朕賭氣?故意穿了這衣裳,隔了簾子,還一口一個臣女。”李檄臉色陰沉,隻覺一口夜風結結實實賭在心口:“你心裡不痛快,不若直截了當說出來。”
“臣女一言一行,皆合乎面聖之禮,臣女位微,又怎敢對陛下心生怨怼?”姜諾溫婉中帶着恭謹:“再說莊靜知禮,不是陛下對臣女的期盼嗎?”
你……
李檄啞口無言。
那話确是他親口所說,可如今姜諾這般行事,便如同挑釁賭氣般。
她在鬧脾氣,她的一言一行,能識大體,顧大局,故意激怒他。
李檄皺眉,自昨日姜諾出宮後,他心頭就卡着不上不小的憋悶——算來還是他以往對她頗多縱容,才讓姜諾一句重話,幾日忽視都受不得。
“天色已晚,陛下請回吧。”姜諾語氣平靜清透,無半分情緒,聽不出絲毫賭氣委屈:“以免耽擱了明日早朝。”
眸色低垂,乖巧懂事,李檄心裡莫名一松,也許她心裡仍多少有些不痛快,可這世間誰不是有自己的委屈要受?如今瞧着她安穩知禮,倒也省心了。
李檄頓覺無話可說,半晌,将藥膏放在茶幾上吩咐道:“這藥膏,記得給姑娘用。”
春夜多雨,回宮的路上,雨水淅淅瀝瀝飄灑在空中,李檄望着雨幕,思緒又回到姜諾年幼時。
姜諾初來京城,總愛在雨天跑出去玩耍,淋雨後身上起了紅疹,一臉小姑娘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樣。
“你不能淋雨,這些紅疹子是不是又疼又癢?撓破了還會留疤。”年幼的李檄一本正經,足以吓到小姑娘:“留了疤就再也沒人願意和你玩了。”
後來,李檄去接姜諾時,恰好撞見湯小關在踩着水招呼姜諾:“阿諾,下雨了池邊好多小螃蟹都出來了,我們一起去玩吧。”
姜諾乖巧的站在宮檐下,軟軟糯糯:“我不去了,表哥說我不能淋雨。”
“淋點雨怎麼了?你不是從塞北來的嗎,為何比京城的還要嬌氣?”湯小關踩着水很歡欣的鼓動她:“回去泡個熱水澡,不會有事。”
“淋雨很可怕的。”姜諾眼神透着渴望,卻還是縮了縮小腦袋:“你和菱清去吧,我不去了。”
李檄至今忘不了姜諾那時的模樣,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任憑他們鼓動也不走出來,如同不越雷池一步的小鹌鹑。
待到自己的傘遮住了她上方的天空,她的唇角才蕩漾起安心的笑意……
他從前自是喜她依賴,可不知從何時起,反而覺得她太過孱弱嬌氣……
可細論起來,也算是他将她養成這模樣的。
李檄沉吟,好在姜諾也漸漸曉得規矩,哪怕日後多費些心思,也能将她慢慢長成皇後該有的模樣。